晨霧未散時,蕭硯已抱著一摞紙頁立在裴錚書房外。
她指尖捏著的比對圖被體溫焐得微熱,上面用朱筆圈出的印章裂痕像道傷疤——與母親虎符背面那道刻痕嚴絲合縫的傷疤。
“進來。”裴錚的聲音裹著墨香漫出,蕭硯推開門,正見他倚在軟榻上翻書,烏發用玉簪隨意束著,眉峰在燭火下投出冷硬的影。
她將紙頁攤在案上,指腹壓過那道裂痕:“相爺看,這方禮部印的崩口,與戶部制式不符。”
裴錚的目光沉了沉,指節叩在圖上:“南街榮記書坊的刻工最擅仿印。”他抬眼時,眼底翻涌著暗潮,“沈清言上月在那訂過二十套《論語》注本。”
蕭硯喉間發緊。
榮記書坊,沈清言,云州三城……這些碎片在她腦中拼出模糊的輪廓。
她想起昨夜對著虎符時的心悸——那是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說“若有一日定北蒙冤,它會替你照見真相”。
“屬下愿往。”她垂眸行禮,廣袖滑落,露出腕間褪色的紅繩——那是幼弟在她出嫁前硬給她系上的,說“姐姐,我會想你。”
裴錚的目光在紅繩上頓了頓,忽然低笑一聲:“蕭先生倒是比本相還急。”他抽出腰間玉牌拋給她,“拿著這個,書坊的伙計若刁難,便說替沈大人取新刻的《茶經》。”
玉牌撞在蕭硯掌心,涼得刺骨。
午后的南街飄著糖炒栗子的香氣。
蕭硯換了身灰布短打,斗笠壓得低低的,袖中藏著裴錚給的玉牌。
榮記書坊的木門吱呀作響,她剛跨進去,便聞見濃重的松煙墨味——柜臺上堆著未干的印版,墻根的炭盆燒得正旺。
“印什么?”伙計頭也不抬,正用毛刷清理刻刀。
蕭硯摸出玉牌擱在案上:“沈大人要的《茶經》,說是帶冰裂紋的刻版。”
伙計的手猛地一抖,刻刀“當啷”掉在地上。
他抬頭時,額角已沁出細汗:“您稍等,我這就去后堂取。”
后堂傳來壓低的對話聲。
蕭硯假裝看墻上的刻版,余光瞥見個佝僂的身影——灰布棉襖洗得發白,后頸有道猙獰的傷疤。
那是定北軍的標記!
當年父親在軍中立下規矩,每個親兵都要在頸后紋上虎頭,取“虎狼之師”之意。
“老周頭,發什么呆?”伙計的聲音響起,“把新刻的《農桑要術》搬出來。”
老周?
蕭硯的指甲掐進掌心。
定北軍里確實有個周叔,是馬廄的頭目,最會馴烈馬。
她記得十二歲那年墜馬,是周叔用草繩編了個馬鐙套在她腳上,說“小姐的腳,得踩著定北軍的骨頭走”。
“當年那場火,燒得真蹊蹺。”老周搬書時突然嘟囔,聲音混著咳嗽,“前兒個我去義莊,見著具焦尸,腕子上還戴著塊玉……”
蕭硯的呼吸一滯。
七年前定北將軍府的那場大火,燒死了三個護院,燒了半間藏書樓。
后來她才知道,父親藏在樓里的北疆布防圖,就這么沒了。
“周叔。”她脫口而出,又慌忙改口,“老丈可知道哪里能買到舊版《孫子兵法》?”
老周渾濁的眼睛瞇起來:“先生口音生得很。”他搓了搓凍紅的手,“我倒記得將軍府的小丫頭,說話帶點北疆腔,哭起來像小狼崽……”他突然劇烈咳嗽,佝僂著背往門外走,“風大,我去買個烤紅薯。”
蕭硯望著他的背影,袖中紅繩被攥得發疼。
月上柳梢時,窗欞被輕輕叩了三下。
蕭硯吹滅燭火,就著月光看見柳七娘的身影——她裹著狐皮斗篷,懷里抱著個青布包裹,發間的珍珠步搖在夜色里閃著冷光。
“這是沈家后院賬房的鑰匙。”柳七娘將包裹塞給她,“我讓人抄了半宿,手都凍僵了。”
蕭硯展開賬冊,第一頁就落了塊墨漬。
她指尖蘸水抹開,底下竟壓著張薄如蟬翼的信紙:“云州三城交割日定在臘月廿三,糧餉已由南商轉北……”
“文臣黨通敵!”她倒抽一口冷氣,抬頭時正撞進柳七娘的目光——那雙眼底翻涌著與表面冷漠截然不同的灼熱。
“為何幫我?”
柳七娘解下斗篷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月白短打:“前些時,我爹被沈清言坑得血本無歸,在碼頭要跳江。是個穿素裙的姑娘拽住他說,‘您且活著,總會有人替您討公道’。“她指尖撫過賬冊邊緣,”那姑娘腕子上系著紅繩,和你現在戴的一模一樣。”
蕭硯的喉結動了動。
她記得,那時剛被休棄,在碼頭做雜工,確實救過要尋短見的老糧商。
原來柳七娘是他女兒。
“明日幕僚會,蘇懷玉要設局。”柳七娘突然說,“他讓人把偽造文書的底稿混進三十本賬冊里,就等你出錯。”
蕭硯捏緊信紙,唇角勾起冷笑:“他倒是看得起我。”
次日卯時三刻,幕僚閣的炭盆燒得噼啪響。
蘇懷玉抱著一摞賬冊走進來,月白錦袍上繡的竹葉隨著動作輕顫:“蕭先生最擅查賬,今日這堆亂賬,就勞煩你了。”他將賬冊“砰”地摔在蕭硯案上,墨汁濺在她袖口。
蕭硯翻開第一本,是布莊的流水;第二本,米行的進項;第三本……她的指尖頓住——賬頁邊緣有抹極淡的朱砂印,和昨日在榮記書坊見到的刻版紋路如出一轍。
“蘇大人這是考我?”她將那本賬冊抽出來,“這頁‘二月十五進糧三百石’的記錄,與戶部存根不符。更妙的是……”她翻開賬冊夾層,露出半張帶裂痕的禮部印,“這方印,和北疆叛軍的和談文書用的是同一塊刻版。”
蘇懷玉的指尖在案上蜷了蜷,面上仍掛著笑:“蕭先生好眼力。”
蕭硯望著他耳尖泛起的薄紅,想起昨夜柳七娘的話——蘇懷玉是裴錚的死士,當年為救他斷過一條腿。
這樣的人,斷不會平白無故試探她。
除非……他察覺了她的身份。
深夜的裴府像座沉默的山。
蕭硯縮在西廊的陰影里,望著東暖閣透出的燭光。
趙長青的聲音混著風聲傳來:“暗衛已盯著榮記書坊,老周頭的身份正在查……”
“還有。”裴錚的聲音低了些,“查一查蕭先生是否認識周明遠。”
周明遠!
蕭硯的呼吸驟然停滯。
那是她幼弟的名字,現在都不知道人在哪的幼弟。
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喉間泛起腥甜——原來裴錚早就在查她,從她進幕僚閣的第一天起。
寒風卷著雪粒撲在她臉上,她望著東暖閣的燭光,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話:“硯兒,定北軍的骨血,從不在傷口上哭。”她摸出懷里的虎符,裂痕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明日,她要帶著偽造的賬冊副本去沈府,就像當年父親帶著她站在云州城墻上,說“蕭家人,從不會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