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政臺草案通過那日,議事廳的炭盆燒得正旺,蕭硯卻覺得后頸發涼。
她垂眸盯著案上被自己重重勾了圈的“增設”二字,指節抵著紙面,指甲幾乎要掐進肉里——父親臨終前說的“忠”字碑還立在云州風雪里,她要的,是讓這肅政臺成為一柄能剖開朝局腐肉的快刀。
“蕭先生還有事要奏?”裴錚的聲音像浸了冰水的玉,從主位傳來。
蕭硯抬頭,正撞進他深潭般的眼。
她忽然想起昨夜在幕僚閣整理卷宗時,陳墨翻出的舊檔——三年前,同樣是這個位置,有個年輕幕僚因越級上諫被杖責三十,血浸透了青衫。
“學生想為幕僚爭個直諫權。”她將袖中另一沓紙推出去,紙張邊緣被燭火烤得微卷,“往后幕僚若有急策,可不經主官轉呈,直接遞到相爺案前。”
廳內響起抽氣聲。
文臣黨周學士的茶盞“當啷”落地,碎瓷片濺到蕭硯腳邊。
她盯著那片白瓷,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這哪是為幕僚爭權?分明是給自己設道防線。
若有人再拿“通敵”之類的污名做文章,她至少能直接在裴錚面前自證清白。
裴錚的指節叩了叩案幾,很慢,很慢:“為何?”
“幕僚如棋子。”蕭硯直視他的眼睛,“棋子若連遞消息的路都被堵死,如何替執棋人破局?”
他忽然笑了,眉峰微挑:“蕭先生倒會算賬。”
散廳時,周學士的隨從撞了她胳膊肘,力道重得幾乎要把人搡進廊柱。
蕭硯扶著柱子站穩,瞥見那隨從腰間掛著文臣黨特有的玉魚佩,唇角勾起半分冷笑——看來這直諫權,到底是戳到某些人的痛處了。
第二日未時,裴錚的書房飄著松煙墨的苦香。
他倚在軟榻上,膝頭堆著十幾封直諫書,最上面那封墨跡未干,還沾著星點茶漬。
“相爺,這是今日收到的。”陳墨垂手立在一旁,喉結動了動,“大多……都是說蕭先生的。”
裴錚抽出最底下那封,字跡生硬得像孩童學書,卻在末尾添了句:“棋子太聰明,或成劫爭。”他指尖頓住——這是蘇懷玉的筆跡。
那書呆子前日被文臣黨門客砸傷的額角還敷著藥,此刻倒敢在奏疏里藏刺了。
“去把蘇懷玉叫來。”他將奏疏隨手拋進銅匣,匣底已經躺著三封類似的。
窗外的雪粒子打在窗紙上,他望著匣中疊起的紙頁,忽然想起昨夜在幕僚閣看見的場景——蕭硯跪在地上撿被風吹散的《鹽鐵論》抄本,發帶松了,碎發沾在凍紅的耳尖上,卻還笑著對陳墨說“不打緊”。
“相爺,蘇大人到了。”
蘇懷玉跨進門時,靴底沾的雪水在青磚上洇出個濕痕。
他望著裴錚案頭的銅匣,喉結動了動:“相爺喚臣來……”
“你寫的?”裴錚指了指匣中那封字跡生硬的奏疏。
蘇懷玉忽然跪了,額頭幾乎要碰到地面:“臣不敢欺瞞。那些說蕭先生的話,是文臣黨塞銀子讓幕僚們寫的。可那句‘劫爭’……是臣看她這半月破了三樁商稅案,實在怕她太顯眼遭人害。”
裴錚沉默片刻,忽然低笑出聲:“你倒是比本相還會疼人。”他揮了揮手,“下去吧。”
蘇懷玉退下時,裴錚摸出袖中半塊炊餅狀的玉牌。
那是定北將軍蕭承遠十年前塞給他的,當時云州城頭飄著血霧,老將軍咳著血說:“小硯最會認死理,若有一日她走投無路……”
午后朝議,裴錚的玄色蟒袍掃過青磚。
他站在御階下,聲音像敲在青銅上:“從今往后,‘蕭先生’可列席所有朝議,并有權單獨覲見。”
滿座嘩然。
唐景云的佩刀撞在桌角,“當”的一聲;陳墨手里的茶盞差點翻了,茶水潑濕了半本賬冊;周學士的胡子抖得像風中的枯草,嘴唇張了張,終究沒敢說話。
“相爺這是……”唐景云湊到陳墨耳邊,聲音壓得極低,“要扶她上天?”
陳墨望著蕭硯被眾人視線灼得發白的后頸,搖頭:“我看是他自己爬得太快。”
蕭硯垂眸盯著自己交疊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她能聽見身后此起彼伏的私語,像無數根細針扎進耳朵——“狐媚子”、“不知廉恥”、“定北將軍府的余孽”。
可當她抬眼看見裴錚時,那些聲音突然淡了。
裴錚站在廊下,雪落在他肩頭,像給玄色大氅繡了層銀邊,目光卻牢牢鎖著她,像要把人看穿。
晚間,蕭硯在偏院的竹簾后撥弄炭盆。
陳墨剛送來今日的密報,說文臣黨在南邊糧商那里吃了大虧,正急著找她的把柄。
她捏著密報的手突然頓住——窗臺上有個油紙包,用麻繩捆得方方正正,上面沒有署名。
“誰送來的?”她喚來守夜的小丫鬟。
“是個穿灰布衫的小廝,說‘蕭先生看了便知’。”丫鬟縮著脖子,“奴婢見他面生,本想攔……”
“無妨。”蕭硯拆開油紙,里面只有張素箋,墨跡未干,寫著:“你父臨終托孤,非為今日。”
她的指尖劇烈顫抖,紙頁發出細碎的聲響。
炭盆里的火星“噼啪”炸開,映得她眼底一片通紅。
父親臨終前確實托孤了——當時她跪在病榻前,父親攥著她的手,血沫子沾在她衣袖上,說:“護好你弟弟,洗清咱們蕭家的冤。”
可這信是誰寫的?
知道父親托孤的,除了她和幼弟,只有……
“吱呀”一聲,竹簾被夜風吹得晃動。
蕭硯猛地抬頭,正看見窗外樹影里有團黑影一閃而過。
她抓起案上的銅鎮紙沖出去,雪地被踩得“咯吱”響,卻只看見兩行淺淺的腳印,延伸到院墻邊,消失在夜色里。
回到屋內,蕭硯將素箋扔進炭盆。
火苗舔著紙頁,“托孤”二字先卷了邊,接著是“非為今日”,最后只剩一片灰燼。
她盯著那堆灰,突然想起今日朝議時裴錚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件精心雕琢的玉器,又像在看一把藏在鞘里的劍。
裴錚回到相爺府時,更鼓剛敲過三更。
書房的燭火被風掀起,映得他臉上明暗不定。
他從暗格里取出一卷密令,筆鋒頓了頓,添上一句:“若發現‘蕭先生’與周明遠有聯系,速報。”
窗外的雪還在下,落在青銅虎符上,積成小小的雪堆。
那是定北將軍府的舊物,裴錚摩挲著虎符的紋路,低聲道:“你若真是她,又何必藏至此?”
燭火突然跳了跳,將他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張巨大的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