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的更漏敲過三響時,顧命大臣裴錚案頭的燭芯“噗”地爆出個燈花。
他捏著永昌城送來的舊賬冊,指節在羊皮紙邊緣壓出淡淡折痕——這是三年前南商盟私吞軍糧的鐵證,本該隨著定北將軍府倒臺沉進卷宗堆里,偏生被人挖了出來。
“相爺?!?/p>
低喚聲混著穿堂風鉆進耳中。
裴錚抬眼,便見竹簾被掀起一角,蕭硯裹著月白斗篷立在門口,發間銀簪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她手里捏著個青布包裹,指節因握得太緊有些發白,卻偏要做出從容模樣,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這么晚?!迸徨P放下賬冊,目光掃過她發梢未融的雪粒,“可是又收著什么‘蕭先生看了便知’的東西?”
蕭硯腳步微頓。
前晚窗臺上的素箋還在炭盆里燒著,“托孤非為今日”六個字像烙鐵般烙在她心口。
她垂眸將青布包裹推至案頭,布角蹭過裴錚袖口時,隱約能聞到龍涎香混著鐵銹味——那是他常年佩戴的斷劍浸出的血銹。
“這是南北商盟近三月糧市往來明細?!彼讣恻c在包裹上,“謝知行的漕船每月初九過揚州,楚玉娘的糧棧總在十五前清空陳米。相爺若要穩住京畿糧價……“她抬眼直視裴錚,“不妨先動一動謝知行”。
燭火在兩人之間晃了晃。
裴錚盯著她眼底的清光,突然想起昨日朝議時,文臣黨那幾個老匹夫罵她“狐媚子”時,她也是這樣抬眼——沒有委屈,沒有慌亂,倒像是在看一群跳梁小丑。
他屈指叩了叩賬冊:“你如何確定動謝知行能穩糧價?”
“南商盟控著漕運,北商幫管著倉儲?!笔挸帍男渲谐槌鰪埐菁?,上面密密麻麻記著糧價波動曲線,“謝知行上個月往民曹送了三車玄鐵,高遠的人便壓著漕運批文不發。楚玉娘的糧棧這月多囤了兩萬石,分明是在等謝知行抬高市價。”她指尖劃過草紙上的峰值,“等他們把糧價炒到三十文一斗,京郊的流民就要砸米行——這出戲,該收場了。”
裴錚盯著草紙上的字跡,筆鋒剛勁如刀,倒真有幾分定北將軍的風骨。
他伸手將草紙收進袖中:“明日晨議,我讓你全權接管整頓商會。”
蕭硯瞳孔微縮。
她原以為要費些口舌,卻不想裴錚應得這般干脆。
她望著他袖中露出的半截虎符,那是定北將軍府的舊物,父親曾說這虎符能調北疆十萬兵——可如今它躺在裴錚袖中,倒像個諷刺的笑話。
“蕭先生?!敝x知行正捏著茶盞看戲文。他盯著堂下跑腿的小廝,金縷玉冠在晨光里晃得人眼暈:“你說相爺讓個’蕭先生‘管商會?那蕭先生是男是女?”
“聽丞相府的人說……”小廝縮著脖子,“平時喜歡穿著青衫,說話細聲細氣,倒像個娘子?!?/p>
謝知行“嗤”地笑出聲,指節敲著紫檀木案幾:“娘子也配管商盟?我南商盟每年往民曹送的銀子,夠買半座相爺府。”
他端起茶盞抿了口,“去請楚掌柜來醉仙樓,就說我要與她共商糧價同盟。”
同一時刻,北商幫的繡樓里,楚玉娘正捏著算盤撥得噼啪響。
她望著窗外打探消息的暗衛,指尖在算盤上頓住——裴錚突然啟用新人,定是要動真格的。
她扯了扯鬢邊的珍珠簪子,對貼身丫鬟道:“去查查這‘蕭先生’的底,若查到與定北將軍府有關……”她瞇起眼,“立刻來報?!?/p>
蕭硯站在相府的回廊里,看陳墨抱著一摞賬冊跑過來。
少年的官靴踩著青石板“噠噠”響,發頂的皂巾被風吹得歪向一邊:“蕭先生,南商盟十年的賬目都在這兒了!謝知行前年往揚州運的’瓷器‘,實則是……”
“噓?!笔挸帉①~冊塞進他懷里,目光掃過不遠處交頭接耳的官員,“去偏廳說?!彼D身時,袖中滑出張紙條——是蘇懷玉的字跡:“楚玉娘的人在查你。”
她捏著紙條走進偏廳,唐景云已在案前擦拭佩刀。
這位跟了裴錚十年的老將,刀鞘上還留著邊疆的風沙痕跡:“蕭先生,你要的北境糧船,末將已派人聯絡?!彼D了頓,“只是那批糧要從雁門關運過來……”
“七日足夠。”蕭硯展開地圖,指尖點在京畿與北境交界的河灣,“謝知行的漕船初九過揚州,楚玉娘的糧棧十五清倉。我們在十二放出一批高價糧,讓楚玉娘接盤,再由她轉賣給謝知行背后的民曹黨羽?!彼а劭聪虮娙耍暗人麄兌趬蛄耍本车募Z船就該到了?!?/p>
蘇懷玉推了推眼鏡:“這是要他們高價收糧,再被低價糧砸穿市價?”
“不錯。”蕭硯將地圖卷好,“等他們的囤糧砸在手里,謝知行的漕運批文,高遠的民曹銀錢……”她勾了勾唇,“都會變成廢紙?!?/p>
唐景云突然笑出聲,刀鞘撞在案上發出清響:“末將在邊疆打了十年仗,頭回見用糧當刀的。蕭先生這招,比當年定北將軍的‘虛營計還妙’。”
蕭硯的手在地圖上頓了頓。
定北將軍的虛營計,是父親教她的第一招兵法——用草人充作兵卒,虛張聲勢嚇退敵騎。
如今她用糧當草人,倒也算沒辜負父親的教導。
三日后的醉仙樓里,謝知行舉著酒盞笑得肆意:“楚掌柜,高遠已許我南商獨占漕運之利。你若愿配合,等糧價漲到四十文,咱們五五分成。”他夾了塊水晶肘子,油光順著筷子滴在桌布上,“那什么‘蕭先生’,不過是相爺的棋子,等咱們賺夠了,她連渣都剩不下。”
楚玉娘端著茶盞的手微微發抖。
她望著謝知行油光滿面的臉,突然想起昨日暗衛回報——那“蕭先生”的字跡,與定北將軍府的軍報筆鋒如出一轍。
她抿了口茶壓下心頭的不安:“謝公子倒是好算計?!?/p>
第二日未時三刻,京畿糧市炸開了鍋。
平準司的告示剛貼出,百姓便擠破了米行的門檻——“新糧到埠,每石三十文”。
謝知行站在自家糧棧頂樓,望著下面搶購的人群笑得前仰后合:“蕭先生?我看是‘蠢先生’!這價兒比市價還高,她當百姓是傻子?”
可他的笑在寅時被凍成了冰碴。
北境的糧船順著運河連夜駛來,船帆上“定北”二字被火把照得通紅。
碼頭上的糧商舉著算盤尖叫:“北境糧每石十五文!”謝知行的糧棧里還囤著兩萬石高價糧,此刻全成了燙手山芋。
亥時初,楚玉娘的馬車停在相爺府門前。
她攥著祖傳的翡翠鐲子,望著朱紅大門上的銅釘直發抖:“勞煩通傳,民女愿獻北商幫三成利潤,只求相爺網開一面……”
而謝知行正被一群糧商堵在府門口。
有人砸了他的鎏金香爐,有人扯了他的金縷玉冠,唾沫星子濺在他臉上:“還我銀子!你說糧價要漲,結果倒跌了一半!”
謝知行抹了把臉上的唾沫,望著滿地狼藉的府門,喉間泛起腥甜。
他踉蹌著扶著門柱站起身,對管家嘶聲道:“去庫房取那箱南海明珠,再備馬車……”他望著夜空里的寒星,眼底閃過狠厲,“去民曹找高大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