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記鹽鋪后宅的炭盆早熄了,掌柜的手指凍得發僵,最后一張銀票塞進暗格時,銅鎖“咔嗒”一聲卡住。
院外更聲敲過三更,他抹了把額角的冷汗,剛要推門,后頸突然掠過一陣陰寒——墻角那盞寫著“張”字的燈籠被風刮得晃了晃,燈影里,七八個裹著黑斗篷的人影正從院墻上翻落。
“誰?!”他踉蹌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木柜。
瓷片碎裂聲中,為首的黑衣人摘下斗笠,露出半張纏著刀疤的臉:“張掌柜,太子說您嘴太松?!?/p>
掌柜的膝蓋一軟跌坐在地,喉間發出破風箱似的喘氣:“我、我什么都沒說!那批鹽引……”
刀疤男抽出短刀的動作比話音更快。
寒光閃過的剎那,掌柜的看見自己頸側噴濺的血珠,像一串紅瑪瑙撞在青磚上。
他最后一個念頭是:早該聽姜氏的,不該貪那三成好處費……
護城河的冰面裂了道縫,尸體被壓著沉下去時,刀疤男摸出火折子,將染血的短刀在燈籠上烤了烤。
火星濺進“張”字燈面,紙糊的燈籠騰地燒起來,在寒夜里明明滅滅,像極了某種暗號。
相爺府的東暖閣里,裴錚正捏著茶盞。
青瓷盞沿被他指節壓出青白,聽到暗衛的匯報時,他垂眸盯著茶沫里晃蕩的燈影,忽然輕笑一聲:“沉河?倒會選地方?!?/p>
“要派水鬼撈尸?”暗衛單膝跪地。
“不必?!迸徨P將茶盞重重擱在案上,“封了水門,查所有出城鹽商的車轍——能讓張掌柜連夜跑路的,總有些見不得光的貨。”他抬眼時,檐角銅鈴被風撞響,“再去趟刑部大牢,盯著李長史?!?/p>
暗衛領命退下時,蕭硯正抱著一摞賬冊穿過游廊。
她今日穿了件灰布夾襖,袖口沾著墨漬,發間只別了根竹簪,遠遠瞧著倒像個寒酸的書吏。
可等推開幕僚閣的門,她指尖撫過張記的流水賬頁時,眼尾忽然一跳——“月例進貢”四個小字,在臘月那頁的邊角若隱若現。
“趙尚書?”她對著燭火瞇起眼,賬冊背面的匯銀印鑒在火光下泛著冷光,“太子的鹽引轉售,倒有三成進了文臣黨首的私庫?”
窗紙被風掀起一角,寒意灌進來,她卻覺得掌心發燙。
昨日姜氏說“王大人管著庫房鑰匙”,此刻再看這賬,哪里是太子貪墨,分明是太子當槍使,趙尚書才是背后的網。
“蕭先生好雅興?!?/p>
蘇懷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蕭硯沒回頭,只將賬冊往袖中一攏:“蘇大人這時候來幕僚閣,莫不是替太子查賬?”
“查賬倒不必?!碧K懷玉的靴底碾過地上的炭灰,“倒是有人該查查——蕭先生昨夜私會姜氏,今日又往張記送密信,這算不算逾矩?”他將一疊狀紙拍在案上,“我聯合七位幕僚,懇請相爺徹查幕僚閣門風?!?/p>
蕭硯這才轉身。
蘇懷玉的官服領口系得極緊,喉結隨著說話上下滾動,連腰間的玉牌都在發顫——他太急了,急得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
“蘇大人要證據?”她指尖叩了叩狀紙,“昨夜子時三刻,您差心腹去了趙尚書的西跨院,手里提的那盒茶葉,該不是雨前龍井吧?”
蘇懷玉的臉瞬間煞白。
他張了張嘴,忽聽得廊下傳來腳步聲,裴錚的暗衛掀簾而入:“蘇大人,相爺請您去前殿?!?/p>
蘇懷玉踉蹌著后退半步,撞翻了身后的花架。
青瓷花盆碎在地上,露出底下半枚帶血的銅錢——那是他與文臣黨聯絡的信物。
蕭硯望著他倉惶離去的背影,將賬冊往懷里又攏了攏:這局,該收第二張網了。
李長史的死訊是在午時傳來的。
蕭硯正用冷茶潤喉,聽到“暴斃”二字時,茶盞“當啷”掉在地上。
她蹲身撿碎片,指腹被瓷茬劃破也沒察覺——李長史昨日在朝堂上只說了半句“鹽引數目不對”,今日就“畏罪自殺”?
“裴相呢?”她扯住傳信小吏的衣袖,“我要見他?!?/p>
相爺府的梧桐樹下,裴錚正望著滿地枯葉出神。
蕭硯的裙角掃過他的靴面時,他才側過臉:“李長史的喉管被人用細索勒斷,偽裝成自縊?!彼麖男渲忻霭虢貛а慕z線,“和張記掌柜頸上的刀傷,是同一批人?!?/p>
蕭硯的呼吸驟然一滯。
她望著裴錚掌心的絲線,忽然笑了:“他們怕了。怕李長史說出民曹密室的賬冊,怕張記的流水抖出趙尚書。”她往前一步,發間竹簪掃過他胸前的玉牌,“裴相,讓我進民曹密室?!?/p>
裴錚盯著她眼底跳動的光,像在看當年雪地里那株寒梅——凍得發顫,偏要往風里挺。
他沉默片刻,屈指彈了彈她額角的碎發:“子時三刻,我讓暗衛開偏門?!?/p>
民曹的密室霉味熏人。
蕭硯舉著燭臺,指甲蓋在青磚墻縫里摳出血,終于在第三面墻下摸到凹陷。
她屏住呼吸一推,墻縫里“咔嗒”一聲,暗格里的《鹽務總錄》裹著灰塵掉出來,一張紙條“刷”地飄落在地。
“太子令:鹽引轉售所得,半歸國庫,半充私用。”
她的指尖抖得握不住燭臺,蠟油滴在紙條上,將“私用”二字暈染成暗紅。
這哪里是太子的手令,分明是趙尚書的借刀!
太子貪的是半成,趙尚書吞的是三成,剩下的兩成,怕是進了更上頭的人手里……
五更天的風卷著霜氣灌進巷子。
蕭硯將拓印好的紙條塞進衣襟,剛拐過街角,就聽見身后傳來靴底碾過碎冰的聲響。
她反手摸出袖中短刀,剛要轉身,后腰已被刀尖抵住。
“交出東西?!?/p>
黑衣人嗓音沙啞,刀背重重磕在她腎俞穴上。
蕭硯悶哼一聲,踉蹌著撞在院墻上。
月光照亮對方腰間的玉佩——是蘇懷玉的心腹!
她正要開口,另一把刀已經抵住她咽喉:“別喊,喊了就送你去陪李長史。”
刀鋒刺骨的冷,比不過她此刻的寒。
她攥緊袖中短刀,正欲反擊,忽聽得巷口傳來金鐵交鳴之聲。
裴錚的玄色大氅被風掀起,他握著長劍的手穩如磐石,劍鋒挑開黑衣人手腕的剎那,低笑一聲:“本相說過,這京城的夜,不是誰都能撒野。”
三個刺客眨眼間倒在血泊里,剩下的轉身要逃,被暗衛一箭射穿后心。
裴錚收劍入鞘,轉身時見蕭硯臂上劃了道血口,臉色瞬間沉下來:“蠢女人,誰準你單獨行動?”
他解下大氅裹住她,體溫透過粗布夾襖滲進來。
蕭硯望著他繃緊的下頜線,忽然發現他眼尾有極淡的紅——分明是守了半夜沒睡。
她喉間發緊,剛要說話,他已將她打橫抱起:“偏院的暖爐早燒上了,姜氏煎的藥也該熬好了?!?/p>
晨霧漫進巷子時,暗衛牽著馬等在巷口。
裴錚抱著她上馬的動作很輕,像怕碰碎什么珍寶。
蕭硯靠在他懷里,聞著他身上的沉水香,第一次覺得這張翻云覆雨的手,或許真能托住她的命。
偏院的燈籠還亮著。
裴錚將她放在軟榻上時,姜氏端著藥碗從里間出來,瞥見她臂上的傷,驚得藥碗差點落地。
蕭硯望著裴錚轉身要走的背影,鬼使神差地抓住他的袖角:“裴相……”
他腳步一頓,側過臉時,晨光正爬上他眉峰。
“睡吧?!彼沧∷氖?,指腹擦過她腕間的血漬,“明日,該讓某些人睡不著了?!?/p>
晨鐘撞響時,蕭硯迷迷糊糊睡過去。
她最后看見的,是裴錚站在廊下,對暗衛低聲說了句什么。
暗衛領命而去的背影,消失在漸亮的天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