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裹著青磚黛瓦,蕭硯已跟著唐景云的馬車停在民曹后巷。
殘垣斷壁間飄著焦糊味,昨夜那場火燒得極狠,原本存放賬冊的密室只剩半截熏黑的房梁斜搭在瓦礫上。
“蕭先生,這地兒踩不實。”唐景云伸手要扶她下車,卻被她側身避開。
蕭硯盯著那堆灰燼,袖中手指微微蜷起——昨夜救火時她就覺出蹊蹺,火是從墻外接的油線,可油線若要燒到密室,必經庫房前的青石道,偏生守夜差役被迷香放倒,連油線痕跡都被雨水沖了個干凈。
放火者既要毀賬,又何必留這半間殘屋?
她踩著碎磚往里走,靴底碾過炭塊發出“咔嚓”聲。
唐景云提著燈籠跟在后面,火光映得斷墻上的焦痕像張猙獰的臉。
忽然,蕭硯腳步一頓——墻角斜倚著塊木柜殘片,焦黑的表面有幾道淺色劃痕,像是被利器刮過又燒過的。
她蹲下身,指尖輕輕拂過那些痕跡,喉間突然發緊。
“三進位移法……”她低喃出聲,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
這是《定北策》里記載的加密方式,父親當年教她時說過,北境軍報用此法加密,數字按三進位排列,再倒序拼接,尋常人看只是亂碼。
她扯下帕子包住手,將殘片往亮處挪了挪,劃痕里隱約能辨出“七、九、三”幾個數字,排列方式正是三進位。
唐景云湊過來:“這是?”
“別急。”蕭硯打斷他,指甲摳進炭灰里,順著殘片周圍的灰燼仔細翻找。
風卷著火星子撲到她臉上,她也不躲,直到指尖觸到一片硬紙——半焦的紙片,邊緣蜷曲著,中間一行字卻奇跡般留了下來:“鹽引轉銀,歸于趙府私庫”。
“趙尚書?”唐景云倒抽口冷氣,“前太子的人?”
蕭硯沒答話,將紙片小心收進懷里。
她望著滿地灰燼,忽然想起昨夜裴錚替她擦淚時的溫度。
他說“陪你走完這條路”,可這條路才剛掀開一角——太子私通北狄是明線,趙尚書往自家私庫里填鹽引銀,怕才是暗線。
日頭漸高時,唐景云的馬車回到相爺府。
蕭硯掀簾下車,正撞見裴錚的暗衛從偏院出來,玄色勁裝沾著薄雪。
她腳步微頓,卻聽那暗衛低聲道:“相爺在正廳等蕭先生。”
正廳里炭火燒得旺,裴錚坐在主位,案上擺著茶盞,熱氣模糊了他眉峰。
見她進來,他抬了抬下巴:“唐景云說你在民曹撿了塊寶貝。”
蕭硯將紙片遞過去。
裴錚接過時指尖擦過她手背,涼得她一縮。
他低頭看了眼,指節驟然收緊,茶盞“砰”地磕在案上:“趙庸?他上個月還在早朝哭窮,說民曹撥不出軍糧。”
“三進位移法。”蕭硯解下斗篷搭在椅背上,“殘片上的數字需要重排,或許能牽出更多。”
裴錚突然笑了,眉梢挑得冷:“好個鎮北侯,當本相是瞎子?”他抬手指向門外,“去,把趙庸名下所有商號的賬冊都調來,東市張記之后接手的鹽引生意,查!”又轉頭對暗衛道,“蘇懷玉這兩日總往西巷書齋跑,盯著。”
暗衛領命退下,廳里只剩兩人。
裴錚起身走到她跟前,伸手碰了碰她發間未干的水痕:“昨夜沒睡?”
蕭硯后退半步避開:“查案的人,哪有資格睡。”
他也不惱,指節叩了叩案上的紙片:“今夜你再看看這數字,有什么頭緒立刻叫人來尋我。”
晚間,蕭硯在偏院點了兩盞燈。
案上攤開殘片,她執起算籌,按照三進位重新排列數字——七、九、三,倒序是三、九、七,再拆成三組:三零、九一、七二。
她筆尖在紙上劃出銀錢數目,越寫越快,墨汁濺在袖口都沒察覺。
“三十萬兩……”她輕聲念出,筆鋒突然頓住。
紙上的數字串最終指向一個戶名:“定南王府”。
定南王是當今皇帝的皇叔,前幾日還在朝上彈劾裴錚“獨攬軍權”。
窗外起了風,吹得燭火搖晃。
蕭硯望著那行字,后頸泛起涼意——前太子鎮北侯不過是臺前的棋子,真正要吞這鹽引銀的,是宗室里的老狐貍。
她想起裴錚說“這京城的夜不是誰都能撒野”,可如今看來,撒野的人,或許比他們想的更狠。
次日早朝,金鑾殿的蟠龍柱下,裴錚的聲音像把淬了冰的刀:“趙大人,本相聽說您在西市置了三處新宅?”
趙尚書正捧著朝笏站在文官隊首,聞言指尖一顫,朝笏差點掉地:“回相爺,不過是犬子要娶親,添兩處宅院罷了。”
裴錚從袖中抽出那張半焦的紙片,舉得老高:“那這‘鹽引轉銀,歸于趙府私庫’,可是給犬子備的聘禮?”
滿朝嘩然。
趙尚書的臉瞬間白得像紙,額角青筋直跳:“這……這是栽贓!”
“栽贓?”裴錚冷笑,“本相已查過,上月東市張記轉交的鹽引,有三十萬兩白銀進了趙大人的私庫。更巧的是,這銀子又從私庫轉去了……”他目光掃過殿下,停在定南王身上,“轉到了某位王爺的賬上。
定南王的朝服下擺微微發抖,卻強撐著開口:“丞相血口噴人!”
蕭硯站在殿外廊下,聽著里面的吵鬧,攥緊了袖口。
她知道這只是開始,趙尚書背后的人絕不會坐以待斃。
果然,午后便有急報傳來。
蕭硯正在偏院整理新抄的賬冊,唐景云撞開院門,額角都是汗:“蕭先生,姜氏……姜氏昨夜暴斃了!”
墨筆“啪”地掉在紙上,染開一團墨跡。
蕭硯猛地站起來,椅腿刮得青磚響:“怎么死的?”
“說是突發心疾。”唐景云抹了把汗,“可她被軟禁這么多年,從未聽說有心病。”
蕭硯盯著案上未干的墨跡,眼前閃過姜氏被軟禁前的模樣——那是定北將軍府的舊賬房,當年父親出事時,她曾說“有些賬,燒了比留著好”。
如今她突然死了,燒了的,怕不只是賬。
暮色漸沉時,蕭硯站在姜氏舊宅前。
朱漆大門上貼著封條,門縫里漏出股怪味,像是藥渣混著血腥。
她伸手摸向門閂,指尖觸到的木頭還帶著白天的余溫,卻比她的手更涼。
門“吱呀”一聲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