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偏院靜得能聽見燭芯爆響的輕脆。
蕭硯將《定北策》第四章攤在案上,月光從窗紙破洞漏進來,在“戰陣調度”四個字上投下銀霜。
她的指尖沿著泛黃的紙頁一寸寸撫過,直到最后半頁——一行極小的批注突然撞入眼底,墨跡因時日太久泛著灰,卻仍能辨認出筆鋒:“四月七日,密令下達,糧草改道,非叛也,實為誘敵深入。”
她的呼吸驟然一滯,后頸的寒毛根根豎起。
茶盞!
姜氏臨終前塞給她的青瓷茶盞,盞底刻著的那道淺痕,不正是用指甲劃下的“四七”二字?
燭火在風里晃了晃,將她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張扭曲的網。
蕭硯猛地掀開妝匣,從最底層摸出那只茶盞。
月光下,盞底的刻痕泛著幽光,與兵書上的日期嚴絲合縫。
她的手指扣住茶盞邊緣,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原來姜氏不是死于意外,她是想用這盞底的刻痕,告訴自己當年通敵案的關鍵,是四月初七那道密令。
“陳墨。”她對著窗外低喚。
偏院外的黑影立刻閃進來,是跟了她三月的書童,此刻眉眼間還帶著未褪的困意:“先生?”
“明日卯時三刻,”蕭硯將茶盞塞進他掌心,“去兵部檔案庫,找十年前雁門關的邊關奏報。
重點查舊地圖背面,尤其是被茶水潑過的那疊——姜氏說過,她丈夫整理賬冊時總愛喝茶。“
陳墨應了聲,轉身要走,又被她叫住。
“若有人盤問,”她從袖中摸出半枚虎符,“亮這個。”那是定北將軍府的暗衛令牌,當年父親塞給她時說“危急時可調動死士”,如今倒成了查案的鑰匙。
陳墨捏緊虎符,消失在夜色里。
蕭硯望著他離去的方向,喉間泛起苦澀——她曾以為父親留下的兵書是枷鎖,如今才知,那是他用血脈刻下的自證。
次日辰時,幕僚閣的銅鶴香爐飄著沉水香。
蕭硯握筆的手有些發顫,面前的《鹽引案析要》只寫了半頁,墨跡暈成一團。
“蕭先生這是?”蘇懷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幾分戲謔,“往日最見不得我們潦草,今日倒先亂了章法?”
蕭硯抬眼,正撞進他似笑非笑的目光。
這幕僚閣執筆人總愛穿月白錦袍,今日腰間卻多了塊墨玉墜子——和昨日在兵部檔案庫外晃悠的文臣隨從腰間,墜子紋路一模一樣。
她垂眸掩住眼底的冷意,將案上的紙頁攏進袖中:“蘇先生若閑得慌,不妨替在下核對北市糧價。”
蘇懷玉的笑意僵在臉上,拂袖走了。
蕭硯望著他的背影,指節在案下扣得生疼——得快些,再快些。
未時三刻,陳墨的暗號在窗欞上輕敲三下。
蕭硯猛地起身,茶盞“當啷”摔在地上。
她顧不得撿,兩步跨到窗前,接過陳墨懷里的牛皮紙包。
展開的瞬間,她的呼吸幾乎停滯。
泛黃的地圖背面,半頁密令赫然在目:“命定北將軍暫緩糧草調運,誘敵深入雁門關,待伏兵合圍。”落款日期:大晉二十三年四月初七。
“先生,”陳墨壓低聲音,“檔案庫的老典吏說,這密令原本該在御書房存檔,可十年前那場大火后,所有副本都不見了。
要不是當年有人用茶水潑了地圖,墨跡滲到背面……“
蕭硯將密令按在胸口,心跳聲震得耳膜發疼。
原來父親從未通敵,他只是遵旨誘敵!
那些說他私扣糧草的彈劾,那些指他勾結北戎的密報,全是斷章取義的誣陷。
午后的陽光透過窗紙,在密令上投下暖黃的光。
蕭硯盯著“御筆親批”四個字,突然想起昨日李長史之侄說的話——那年輕人被裴錚叫去偏廳時,額角的汗滴得比雨還急:“家叔改賬那日,有個穿明黃繡龍紋的太監來傳旨,說是皇太后口諭……”
皇太后口諭?
蕭硯的指尖突然冰涼。
大晉二十三年的皇太后,是如今深居后宮的皇太后。
可那時太子監國,真正的旨意該由太子頒下才對。
她攥緊密令,起身往裴錚的書房走。
繞過回廊時,迎面撞上抱著賬本的李長史之侄。
那年輕人見了她,腳步猛地一滯,喉結動了動,像是要說什么,卻被廊下經過的蘇懷玉瞪了一眼,忙低頭匆匆離去。
蕭硯望著他的背影,心底的疑云更濃。
傍晚時分,偏院的炭盆燒得正旺。
蕭硯將密令、茶盞刻痕、兵書批注一一鋪在案上,用紅繩扎成一冊,封面提筆寫下:“非叛而誣,實為忠而蒙冤。”墨跡未干,門外突然傳來通報:“相爺到!”
風雪卷著寒氣灌進來,裴錚的玄色大氅落了層薄雪,眉眼卻比雪還冷。
他站在門檻處,目光掃過案上的冊子,嘴角扯出極淡的笑:“你找到了。”
蕭硯將冊子推過去:“相爺早知道?”
裴錚解下大氅搭在椅背上,坐進她對面的木椅里。
燭火映著他眉骨的陰影,將輪廓削得如刀:“當年你父親的密令,是我親手從火場里搶出來的。”
“火場?”
“二十三年秋,御書房起火。”裴錚的聲音像浸在冰里,“我沖進火場時,只來得及搶出半頁密令。
后來才知道,有人換了存檔,把‘誘敵’改成了‘通敵’。”
蕭硯的指甲掐進掌心:“是誰?”
裴錚沉默片刻,起身推開窗。
北風卷著雪粒撲進來,打在他肩頭:“你父親接到的命令,是假的。真正的密令該是’按原計劃運糧‘,可有人截了圣諭,改了內容。”
“為什么?”
“因為北戎的狼主,”裴錚轉身時,眼底有暗潮翻涌,“是他的親外甥。”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將天地染成一片混沌。
蕭硯望著裴錚緊繃的下頜線,突然想起母親信里的話:“真相藏于第四章。”原來那真相,從來不是父親是否叛國,而是誰在借他的血,鋪自己的路。
“相爺,”她抓起案上的冊子,“明日我要面見太上皇。”
裴錚的目光突然沉下來,伸手按住她的手腕:“別急。”他從袖中取出一封燙金請帖,紅底金線在燭火下泛著暖光,“太后要開……”
話音未落,窗外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
裴錚的話被截斷,他將請帖輕輕放在她掌心:“先準備這個。有些事,得在宴席上才能問清楚。”
蕭硯捏著請帖,望著裴錚轉身離去的背影。
雪光映著他玄色的廣袖,像團燒不化的墨。
她知道,這一局,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