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進車簾時,蕭硯的指尖正抵著裴錚遞來的密報。
紙張邊緣帶著墨漬未干的潮意,她垂眸掃過“楊夫人遣人查蕭先生舊居”幾個字,耳后那道淡疤忽然一跳——那是十歲在軍營被馬踢的,這么多年倒從未疼過。
“相爺消息倒是快。”她將密報折成小方塊,塞進袖中暗袋。
車外的風掀起裴錚玄色披風的一角,露出腰間玄鐵劍的紋路,像道凝固的雷。
裴錚倚著車轅,目光落在她發間那支素銀簪上:“太后昨日在太極殿說‘棋子要放在該放的地方’,你推了太學博士,她便要知這棋子的根。”他屈指敲了敲車窗,“三日后太學策問,她要親看你這把刀,是砍向宗室,還是砍向我。”
蕭硯望著他眼底跳動的星火,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在密信里寫的“裴郎似劍”。
那時她不懂,此刻倒懂了——劍要試鋒,總要見血。
三日后的太學講堂飄著松煙墨香。
蕭硯跨過高高的門檻時,趙景珩的冷笑已經撞進耳里:“蕭先生昨日還說‘百姓可守城’,今日我便問,若民兵扛著鋤頭與正規軍混作一團,將軍令如何傳?糧草如何分?”
他甩著鑲玉折扇,扇骨敲在案幾上發出脆響。
蕭硯掃過他腰間宗正王府的麒麟紋玉佩,指尖輕輕撫過懷中的《定北策》。
殘頁在袖中硌著她的掌心,那是父親用鮮血染過的,每道折痕里都藏著雁門關外的風。
“殿下可知,當年雁門鄉勇如何守住七座烽燧?”她取出殘頁展開,泛黃的絹帛上,雁門山脈的輪廓如刀刻般清晰,“他們不是混作一團,而是每十人立一伍長,每百人設一屯將。伍長教識字,屯將授旗語——”她抬手指向地圖上用朱砂點的“云石堡”,“云石堡的老卒張鐵牛,如今還在教鄉勇認‘進’‘退’二字。”
講堂里響起抽氣聲。
趙景珩的折扇“啪”地合上,扇面的牡丹被他捏出褶皺:“紙上談兵!鄉勇哪有正規軍的鐵衣重甲?”
“殿下見過鄉勇的刀嗎?”蕭硯從袖中取出半塊銹鐵,那是去年她在將軍府舊宅的瓦礫堆里撿的,“這是雁門百姓用犁頭熔的,砍得斷狼皮,劈得開敵箭。”她將銹鐵拍在案上,“鐵衣會鈍,人心不會。若設兵曹參軍一職,專管鄉勇調度、糧草配給,何愁‘民兵混雜’?”
高座上的太后忽然笑了。
她手中的翡翠玉扳指蹭過扇骨,發出細碎的響:“兵曹參軍……倒像是為蕭先生量身定做的。”
趙景珩的臉白了又青。
他猛地起身,腰間玉佩撞在案角,“當啷”一聲,驚得堂外的雀兒撲棱棱飛起來。
蕭硯望著他踉蹌的背影,聽見他咬牙的聲音:“好個蕭先生,倒是會借題發揮!”
楊夫人就是這時離席的。
她的裙角掃過蕭硯腳邊時,帶起一縷沉水香。
蕭硯垂眸盯著案上的銹鐵,聽見楊夫人在太后耳邊低語:“將軍府舊邸的老仆說,上月有個穿月白衫子的,在偏院枯井前站了半炷香。”
太后的笑聲像春蠶食葉:“蕭先生若真是蕭家遺珠……倒是塊要細細打磨的玉。”
未時三刻,幕僚閣的門房捧著個描金檀木盒來報:“太后賞了西域的琉璃盞,說是給先生壓驚。”蕭硯掀開盒蓋,十二盞琉璃在日光下流轉著彩虹,像極了當年母親妝匣里的珠花。
“收著。”她合上盒蓋,轉身時袖角掃過案頭的《定北策》,“但不必回帖。”門房應了一聲退下,她望著檀木盒上的雙鳳朝陽紋,指尖輕輕叩著桌面——太后這禮,是試她的貪心,還是試她的骨頭?
月上柳梢時,裴錚的身影出現在偏院的葡萄架下。
他手中的密報被夜風吹得嘩啦響:“北疆傳來消息,你父親當年的親兵隊,最近在朔州被截了三次糧車。”他將密報遞給她,燭火映著他眼底的暗潮,“帶頭的是個叫‘鐵面’的人,說要替舊主討公道。”
蕭硯的手指突然收緊。
密報上的字跡暈開一片,像極了父親臨終前血書的“冤”字。
她想起去年冬夜,有個裹著羊皮襖的老卒摸進幕僚閣,塞給她半塊虎符——那是定北軍的信物,“當年將軍說,若有一日我們活不下去了,就找小姐。”
“該去見見他們了。”她抬頭時,月光正落在裴錚腰間的玄鐵劍上,劍鞘上的云紋泛著冷光,“朔州的風,我很久沒聞過了。”
裴錚沒說話,只是伸手替她理了理被夜風吹亂的鬢發。
他的指腹擦過她耳后那道舊疤,聲音輕得像落在劍刃上的雪:“我讓張副將帶三百暗衛隨你。”
蕭硯望著他身后的月亮,忽然想起父親曾說:“裴家的小子,骨子里藏著把斷劍。”此刻她摸著懷中的《定北策》,殘頁間那片干枯的梅瓣硌著心口——明日清晨,該帶著這把劍,去會會北疆的風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