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硯回到賃居的小院時,月亮剛爬上東墻。
竹門吱呀一聲合上,她的指尖還殘留著茶盞的余溫——裴錚說北疆見過的將軍之女,說舊軍籍檔案里的畫像,說袖中滑落的“蕭硯“二字。
夜風掀起她鬢角的碎發,她摸向頸間,半塊玄鳥玉佩貼著皮膚發燙,與裴錚藏在胸口的那半塊,分明能拼成振翅欲飛的模樣。
“小姐。“趙長青守在廊下,見她腳步虛浮,忙扶了一把,“可是累著了?“
蕭硯搖頭,目光掃過院中那株老槐。
樹影里藏著她昨夜埋下的銅鈴,屋檐下懸著她親手編的網繩——這些防備原是為防侯府耳目,可今日裴錚的話,讓她后頸泛起寒意。
他知道的太多了,從定北舊事到北疆風雪里的少女,每一句都像刀尖在刮她的偽裝。
更漏敲過三更時,蕭硯在案前鋪開紙。
燭火映得墨跡發亮,“倦矣“二字寫完,她盯著跳動的燭芯,想起被休那日太子扔在她腳邊的和離書,想起幼弟蕭瑾被押入大牢時隔著鐵欄喊的“阿姐救我“,想起昨日在幕僚閣聽到的密報:“幽州商隊近日頻繁往北疆送糧,貨主姓氏諱莫如深“。
“以退為進。“她喃喃出聲,指節抵著額頭。
只有她“歸隱“,那些想殺她滅口的人才會按捺不住;只有她示弱,藏在陰影里的手才會伸出來——而那只手,必定攥著蕭瑾的線索。
次日卯時三刻,裴錚的書房飄著沉水香。
他捏著那封辭呈,“倦矣“二字的墨痕還帶著潮氣。
案頭的沙漏沙沙作響,映得他眼尾的細紋更深了些。“去查。“他對隱在簾后的暗衛道,“蕭先生昨日何時歸家,見了什么人,說了什么話。“
“王爺。“暗衛欲言又止,“蕭先生的舊宅……“
“由她。“裴錚將辭呈折起,收進紫檀匣里。
他望著窗外漸亮的天色,想起昨夜翻到的定北將軍家書,“硯兒性剛“那行字被燭火烤得發卷。
手指無意識摩挲著胸口的玉佩,他低笑一聲:“她要做餌,便由她釣。“
舊宅的青瓦在暮色里泛著冷白。
蕭硯坐在堂屋,聽著院外的更夫敲過戌時。
趙長青守在門外,腳步聲故意放得沉重——這是他們商量好的戲碼:示弱,露破綻,引魚上鉤。
“吱呀——“
窗欞發出極輕的響動。
蕭硯垂眸盯著茶盞里的倒影,心跳如擂鼓。
她數到第七聲蟲鳴,忽然聽見瓦礫滑落的脆響。
“什么人?“趙長青的聲音帶著慌亂,接著是器物翻倒的轟鳴。
蕭硯攥緊袖中的短匕,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屏風后傳來衣料摩擦聲,她數著逼近的腳步聲:一步,兩步,三步——
“別動。“
短匕的寒刃貼上后頸時,影七的動作頓住了。
他望著銅鏡里突然出現的女子,面紗半落,眼尾泛紅,卻比雪地里的刀鋒更利。
“你不是第一個來殺我的人。“蕭硯壓低聲音,匕首往頸側送了半分,“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影七的面罩被扯下,露出一張曬得黝黑的臉。
蕭硯的手猛地一顫——這是她十五歲在北疆營里見過的伙夫阿鐵,總往她碗里多添半勺羊肉的阿鐵!
“阿鐵?“她喉間發緊,“你怎么會……“
影七別過臉去,喉結滾動:“蕭小姐,對不住。“
蕭硯的目光落在他袖中露出的斷刃上。
銅銹斑駁的殘片上,“蕭瑾“二字雖被磨去半角,她卻認得——那是她十二歲時用父親的舊劍熔了,給弟弟打的平安符。
“他在哪兒?“她捏著斷刃的手在抖,聲音卻冷得像冰,“我弟弟在哪兒?“
影七閉了閉眼:“幽州。“
院外傳來馬蹄聲。
裴錚掀簾而入時,正見蕭硯坐在燈影里,掌心攥著那截斷刃,指縫間滲出的血珠滴在青磚上,像朵開敗的紅梅。
“要去幽州?“他的聲音放得很輕,像怕驚碎什么。
蕭硯抬頭,眼尾的淚還沒干,眼神卻亮得驚人:“王爺若允我三月,我必還您一個真相。“
裴錚望著她,忽然想起昨夜在暗衛密報里看到的:舊宅槐樹下埋著七枚銅鈴,屋檐下結著九張網繩——這個總說“倦矣“的女子,原來早把陷阱織成了天羅地網。
他轉身時,玄鳥玉佩在袖中輕碰,發出清響。“若有危險。“他停在門檻處,背對著她道,“記得我還在。“
更漏又敲了一記。
蕭硯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低頭用帕子裹住斷刃。
帕角繡的并蒂蓮被血浸得發紅,像極了弟弟去年生辰時,在她帕子上歪歪扭扭畫的小老虎。
“阿瑾。“她對著月光輕聲喚,“阿姐這就來。“
次日破曉,趙長青牽著兩匹青騍馬等在巷口。
蕭硯裹著青布頭巾,扮作尋常商婦模樣。
她摸了摸懷里的斷刃,又摸了摸頸間的玉佩,翻身上馬時,晨光正好落在“林娘子“的路引上——這是她新取的名字,要帶著它,去幽州尋回自己的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