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的風裹著沙粒打在臉上,像被細刀刮過。
蕭硯縮了縮脖子,青布頭巾下的耳墜隨著馬速輕晃——那是用半枚銅錢磨的,趙長青說這樣才像走南闖北的商婦。
“林娘子,前面山坳窄,得下馬牽著走。“趙長青在前頭勒住韁繩,他的灰布短打沾著晨露,腰間別著的銅秤砣在晨光里泛著鈍光——那是定北軍舊部特有的暗號,秤砣里藏著淬毒的短刃。
蕭硯翻身下馬,指尖觸到馬腹時,掌心的斷刃硌得生疼。
這是第三日了,從出京城開始,她總覺得有影子在樹后晃。
昨夜投宿破廟,灶膛里的灰被人翻亂過,今早馬料里混了把碎鐵屑——不是意外。
“趙叔。“她壓低聲音,余光掃過左側山壁的樹影,“等會我裝崴腳。“
趙長青的背微微一繃,粗糲的手掌在秤砣上抹了把:“聽娘子的。“
山風突然轉了方向。
蕭硯踉蹌著扶住馬臀,腕間銀鐲撞出脆響——這是她特意從市井老婦那淘來的,響動能驚飛林子里的鳥。
果然,頭頂的鴉群撲棱棱炸起時,三道黑影從樹頂掠下,刀光映著朝陽,直取兩人后心。
“護好包袱!“趙長青吼了一嗓子,秤砣揮出半道弧光,正砸中最左邊刺客的手腕。
那刺客吃痛松手,短刀“當啷“落地,露出袖口繡的墨竹——太子府暗衛的標記。
蕭硯咬著牙撲向路邊的荊棘叢,懷里的斷刃硌得肋骨生疼,指尖卻摸到了早藏在石縫里的鐵蒺藜。
她反手一撒,最右邊的刺客踩中尖刺,慘叫著栽進溝里。
最后那柄刀貼著蕭硯后頸劃過,她能聞到刀鋒上的鐵銹味。
千鈞一發之際,趙長青的秤砣再次破空而來,砸中刺客肘彎。
那人悶哼著倒退,蕭硯趁機抽出他腰間的匕首,反架在他頸側:“誰派你來的?“
刺客的臉被黑布蒙著,喉結在刀刃下滾動:“侯爺……要活的。“
話音未落,他突然咬碎了嘴里的毒囊。
蕭硯松手后退,看著他的血在青石板上洇開,像朵猙獰的花。
趙長青扯下他的面巾,露出張陌生的臉——不是影七的舊部,是新換的死士。
“走。“蕭硯扯下頭巾包住染血的手,“幽州城快到了,他們等不及了。“
幽州的城門樓子在暮色里泛著青灰。
蕭硯數著城墻上的箭垛,第七個垛口下有塊磚顏色發暗——那是定北軍當年駐防時做的暗記。
她捏了捏趙長青的手腕,兩人裝作問路的商客,繞到西市的破廟。
廟門歪在地上,供桌積著三寸厚的灰,只有房梁上結著張網繩,九根線繩絞成的結在風里晃。
蕭硯的呼吸陡然急促——這是母親當年教她的“九連環“,定北軍內眷傳遞消息的暗號。
她踩著供桌爬上梁,指尖摸到繩結里裹著的小布包,展開時,半枚銅鈴“當啷“掉在地上。
“蕭小姐。“
沙啞的聲音從神像后傳來。
蕭硯轉身,看見個白發老者蜷在蒲團上,臉上的皺紋像刀刻的,左手少了根小指——那是父親當年為救他,在戰場上被馬踩斷的。
“王伯?“她從梁上跳下來,膝蓋撞在供桌角也不覺得疼,“您……您還活著?“
老者顫抖著摸出火折子,點亮了供桌上的殘燭。
燭光照亮他眼眶里的淚:“夫人走前說,若有一日蕭小姐來幽州,讓老奴把這個交給您。“他從懷里掏出個油布包,層層打開,是封泛黃的信,墨跡已經褪成淡褐,卻能認出是母親的字跡。
蕭硯的手在抖。
她展開信,第一行就刺得她眼睛發疼:“硯兒,娘要告訴你個真相——當年通敵案,是文臣黨聯合太子生母,也就是現在的太后,偽造了軍報。你父親的虎符,是被人灌了迷藥后偷去的……“
“砰!“
廟門被踹開的聲響驚得燭火亂晃。
蕭硯猛地抬頭,看見八個穿衙役服的人堵在門口,為首者腰間掛著塊玉牌,刻著“影八“二字——侯府暗衛的最高殺器。
“林娘子,跟我們回衙門配合查案。“影八的聲音像砂紙磨石頭,目光掃過蕭硯手里的信,“不然這老東西的命,可就保不住了。“
趙長青擋在蕭硯身前,秤砣在掌心轉得呼呼生風:“要帶人,先過我這關。“
刀光在廟里炸開。
蕭硯拽著王伯躲到神像后,聽見趙長青的悶哼,看見血珠濺在供桌上,把母親的信染得通紅。
她摸出懷里的斷刃,剛要沖出去,王伯突然攥住她的手腕:“夫人說,真相要活著帶回去。走!“
她咬著牙撞開后窗,風卷著碎瓦打在臉上。
背后傳來影八的冷笑:“跑?這幽州城,早給你圍死了!“
亂墳崗的墓碑在月光下像排白牙。
蕭硯的鞋跟斷了,腳底板扎著碎瓷片,懷里的信被冷汗浸透。
她聽見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二十步,十步,五步——
“錚!“
劍氣破空的聲響比驚雷還響。
蕭硯抬頭,看見裴錚踩著墓碑掠來,玄色大氅在風里翻卷如墨云,腰間的玄鳥玉佩閃著冷光。
他的劍出鞘時,影八的刀已經到了蕭硯面門,卻被他用劍鞘一格,“當“的一聲撞進墓碑里。
“誰給你們的膽子,敢在我眼皮底下殺人?“裴錚的聲音像浸了冰的刀,掃過滿地殺手時,那些原本囂張的衙役突然跪了一地,額頭撞在土坑里:“相爺饒命!
小的們……小的們是被太子府逼的!“
蕭硯這才發現,裴錚的玄色大氅下,露出半截染血的衣袖。
他轉身時,月光照亮他下頜的青茬,還有眼角未干的血痕——他是從京城一路殺過來的。
“你說要三個月,現在才幾天?“他的聲音啞得厲害,伸手要碰她的臉,又在半空中頓住,指尖微微發抖。
蕭硯這才覺出疼來。
她的小腿被劃了道口子,血正順著褲管往下淌。
她想笑,卻咳出血沫:“相爺……不是說……若有危險……記得你還在么?“
裴錚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解下大氅裹住她,抱上停在崗外的馬車時,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什么。
馬車內炭盆燒得正旺,他把她放在裘毯上,掌心攤開——是她在客棧逃亡時遺失的玉佩,沾著血卻擦得锃亮。
“相爺為何總在關鍵時刻出現?“她靠著車壁,聲音輕得像嘆息。
裴錚沒有回答。
他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隔著層層衣料,她能聽見他的心跳,快得像擂鼓:“這里,比腦子誠實。“
車外的雪下大了,馬車碾過積雪的聲音沙沙作響。
蕭硯望著裴錚緊抿的唇角,突然想起他袖中總藏著的斷劍——原來他們都是被命運砍斷過的人,卻偏要在泥里開出花來。
傷愈那日,蕭硯站在幕僚閣的窗前。
她望著庭院里的槐樹,指尖輕輕劃過窗欞的木榫——這是她新換的機關,暗格里藏著母親的信,還有半塊從亂墳崗撿來的劍刃。
“蕭先生。“小斯捧著茶盞進來,“相爺說今日要審太子府的暗衛,問您去不去?“
蕭硯轉身,眼尾的紅痣在晨光里發亮。
她摸了摸頸間的玉佩,那是裴錚昨夜親手給她系上的。
“去。“她說,“我要親耳聽他們,把真相,再說一遍。“
窗外的風卷起幾片殘葉,掠過她腳邊的銅鈴——九連環的結還在晃,像在說,這一局,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