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硯傷愈后的第七日,幕僚閣的夜比往日更靜些。
她站在書房中央,指尖順著窗欞第三根木榫輕輕一推,暗格“咔嗒”彈出。
泛黃的信箋上還留著母親的墨香,半塊劍刃泛著冷光——那是從父親戰死的亂墳崗里撿回來的,劍身上“定北”二字已被血銹蝕去一半。
“硯兒,紙鳶線收完了?!壁w長青的聲音從窗外傳來,沒人的時候他還是喜歡叫蕭硯的乳名。
他守在院角老槐樹下,粗布外衣沾著夜露,手里攥著卷得整齊的紙鳶線軸。
這是蕭硯新制的傳信紙鳶,竹骨裹著薄如蟬翼的云紗,尋常人只當是孩童玩意兒,舊部卻知線尾系著密信時,紙鳶會在半空打三個旋兒。
蕭硯將母親的信重新塞回暗格,剛要合窗,忽聽院外傳來“噗”的一聲輕響。
那聲音像片葉子墜地,卻比落葉沉了三分。
她指尖微頓。
“長青。”她喚了一聲,聲音里帶著尋常沒有的冷硬。
趙長青立刻翻上屋檐,月光下他腰間短刀出鞘三寸,順著聲音來源尋去——東墻根下,一只紙鳶正歪在青石板上。
那不是蕭硯制的傳信紙鳶。
竹骨粗了兩指,云紗染著暗褐的污漬,線尾系著塊拇指大的鐵牌,墜得紙鳶直往下栽。
蕭硯走過去時,鞋尖碰著鐵牌,發出“當啷”輕響。
趙長青蹲下身,用刀尖挑起鐵牌,借月光一照,突然倒抽口冷氣:“這紋路……是北狄狼衛的信物!”他指尖發顫,刀尖在鐵牌邊緣劃出白痕,“北狄狼衛令牌用玄鐵混狼血鑄的,遇血會泛青——您瞧!”
鐵牌邊緣果然浮起淡青,像條蟄伏的蛇。
蕭硯的指甲掐進掌心。
她想起二十年前的冬夜,父親裹著染血的戰袍沖進家門,說北狄十萬騎兵叩關,定北軍在雁門關熬了七七四十九天。
后來捷報送入京城,皇帝卻下旨說定北軍“通敵延誤戰機”,父親的棺槨運回時,胸口還插著御賜的鴆酒壺。
“侯府。”她突然開口,聲音像碎冰,“去年春上太子妃回門,侯夫人說要給北境送冬衣——原來送的是狼衛信物?!?/p>
趙長青的刀“當”地掉在地上。
他跟著蕭硯父親打了二十年仗,北狄狼衛的令牌他見過三次,每次都沾著定北軍的血。“蕭姑娘,這事兒得告訴丞相?!彼麖澭鼡斓叮腹澞蟮冒l白,“侯府勾結敵國,足夠抄家滅族?!?/p>
蕭硯沒答話。
她轉身回屋,從暗格里取出個檀木匣,將鐵牌和這幾月收集的侯府與幽州商隊往來賬冊一并鎖了進去。
銅鎖扣上的瞬間,窗外傳來更漏三聲——子時了。
小荷是在寅時摸進書房的。
她裹著件灰布外衣,袖口還沾著灶房的面渣,這是她每日去廚房幫工的偽裝。
可她忘了,蕭硯在門檻下埋了細沙,腳尖剛沾上門內的青石板,就聽見“沙沙”輕響。
“姑娘!”趙長青的聲音從房梁傳來。
小荷嚇得踉蹌后退,撞翻了案頭的燭臺。
火苗“騰”地竄起來,映得她臉上淚痕清晰——那是安若雪今早賞的,戒尺抽在脊背,血透過中衣滲出來,暈成朵暗紅的花。
“我,我只是想……”小荷撲過去要救那檀木匣,被趙長青從梁上躍下制住手腕。
她疼得哭出聲,“夫人說蕭先生手里有要害她的東西,我……我幫她拿回來,她就能饒了我阿娘……”
蕭硯從內室走出來,手里端著盞琉璃燈。
暖黃的光漫過小荷顫抖的肩頭,照見她脖頸處新添的鞭痕——和當年蕭硯被休那日,侯府下人們挨的打,是同一種戒尺的紋路。
“你可知你夫人讓你偷的是什么?”她將燈放在案上,火光照亮匣上的銅鎖,“是侯府通敵的證據。你替她偷了,便是從犯;你不偷,她也會殺你滅口?!?/p>
小荷的眼淚大顆大顆砸在青磚上。
她突然松開手,檀木匣“咚”地落在地上:“我阿娘在侯府當粗使,夫人說……說我若辦不成事,就把她發去浣衣局……”
“明日我會讓人把你阿娘接出侯府?!笔挸帍澭捌鹉鞠唬i扣在她掌心硌出紅印,“但你得在公堂上,把今日的話再說一遍?!?/p>
小荷猛地抬頭。
她看見蕭硯眼尾的紅痣在燈影里跳動,像團燒得正旺的火——和那日在亂墳崗,被太子休棄卻挺直腰板的蕭硯,是同一種眼神。
“好?!彼刂乜牧藗€頭,額頭撞在磚上發出悶響,“我、我都招?!?/p>
第二日辰時,蕭硯捧著檀木匣踏進丞相府的偏廳。
裴錚正站在窗前看雪,玄色錦袍上繡著金線暗紋,像條蟄伏的龍。
聽見腳步聲,他轉身時袖中寒光一閃——是那半截斷劍。
“蕭先生今日來得早。”他接過木匣,指尖在銅鎖上輕輕一按,鎖扣“咔”地彈開。
北狄令牌躺在錦緞上,玄鐵泛著冷光,映出他微挑的眼尾,“這是……”
“北狄狼衛信物?!笔挸幋鬼⒅约旱男?,那是趙長青連夜補的,針腳粗得扎眼,“侯府與幽州商隊勾結,借送冬衣之名,往北狄運了十二車甲胄?!?/p>
裴錚的手指停在令牌上。
他突然笑了,笑聲像寒夜的風刮過屋檐:“好個前太子妃母家,連北狄都敢招惹?!彼а蹠r,眼底翻涌著蕭硯從未見過的暗潮,“你可知這證據一旦公布,侯府滿門都得掉腦袋?”
“我知道。”蕭硯摸了摸頸間的玉佩——那是裴錚昨夜親手系上的,還帶著他掌心的溫度,“我父親的棺槨運回那日,侯夫人說‘將門女就該給太子提鞋’;我被休那日,侯府的奴才往我身上扔爛菜葉子。他們踩了定北軍的脊梁二十年,該還了。”
裴錚沒再說話。
他合上木匣,將它收進案頭的暗格里。
陽光透過窗紙照進來,在他臉上割出明暗交界線,像把未出鞘的刀。
是夜,蕭硯獨自登上京城西城墻。
雪停了,月光把青磚照得發白,遠處侯府的飛檐像頭蟄伏的獸。
她扶著女墻往下看,護城河結了層薄冰,映出她模糊的倒影——和十年前那個跟著父親登城望北的小姑娘,眉眼竟有幾分相似。
“在想什么?”
裴錚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他裹著件狐裘大氅,連帽上的白狐毛被風吹得亂顫,卻沒沾半片雪花。
蕭硯不用回頭也知道,他定是讓暗衛清了整條城墻的人,連巡城兵都被支去了南角。
“小時候父親說,城墻是護著百姓的殼?!彼罡较?,“可有些殼里,藏著吃人的蟲?!?/p>
裴錚走到她身側,兩人之間隔著半尺距離。
他望著侯府的牌匾,那三個金漆大字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你想不想親手揭了那塊匾?”
蕭硯沒答話。
風掀起她的衣袖,露出腕間新添的疤痕——那是在亂墳崗被殺手劃傷的,裴錚替她敷藥時說“會留疤”,她卻覺得,這疤比侯府給的“貞潔牌”實在多了。
遠處忽然有紙鳶飄來。
竹骨被風吹得吱呀響,云紗上沾著星點血跡,像朵開在夜空里的花。
蕭硯望著它緩緩飄落,落在兩人腳邊,線尾系著半塊碎玉——和她頸間的玉佩,正好能拼成一對。
裴錚彎腰拾起紙鳶,指尖撫過碎玉上的裂痕:“北狄的事,沒那么簡單。”他抬頭時,月光落進他眼底,像藏了把即將出鞘的劍,“但你要的真相,我幫你討?!?/p>
蕭硯望著他手里的紙鳶,忽然想起父親曾說,紙鳶線斷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放風箏的人,早把線系在了別人手里。
此刻夜風卷起她的發,她望著裴錚輪廓分明的側臉,忽然覺得,或許這次,放風箏的人,是她自己。
城墻下傳來巡城兵的梆子聲,“咚”地敲碎了夜的寂靜。
裴錚將紙鳶收進袖中,轉身時大氅揚起,掃落了女墻上的積雪:“回吧,明日要審小荷,你得養足精神?!?/p>
蕭硯跟著他往城下走。
她望著自己在雪地上的腳印,和裴錚的交疊在一起,像兩株在寒冬里交纏的樹。
遠處侯府的燈籠還亮著,卻比往日暗了幾分——她知道,那光是要滅的。
只是她不知道,裴錚袖中的紙鳶里,還藏著半封未拆的密信。
信上的字跡剛勁如刀,寫著:“北狄狼衛異動,侯府不過是棋子?!?/p>
而這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