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硯推開舊宅柴門時,積雪在鞋跟下發出細碎的咯吱聲。
院角老梅樹的枝椏掃過她肩頭,她伸手接住一片將落的雪,指腹卻觸到腕間那道新結的痂——昨夜在城墻上,裴錚說這疤去不掉了,可此刻她盯著那道暗紅的痕跡,竟覺得比侯府祠堂里那塊刻著“貞靜”二字的木牌,更像長在她骨血里的東西。
“硯兒,熱水備好了。”趙長青的聲音從廚房傳來,粗布圍裙上沾著灶灰,“您先歇著,我去把后窗的縫隙糊上,夜里風大。”
蕭硯應了一聲,卻沒有往臥房走。
她站在檐下,望著月亮從東墻移到西墻,直到更鼓敲過三更,才摸黑進了書房。
檀木匣的銅鎖“咔嗒”一聲開了,里面躺著半卷《定北策》的殘頁,和一封墨跡已有些發淡的信——那是三個月前幽州老仆冒死送來的,信里只寫了八個字:“北狄舊部,侯府線人”。
她當時沒太在意,直到昨夜那只沾血的紙鳶飄落,直到裴錚說“北狄的事沒那么簡單”,直到碎玉與她頸間的半塊嚴絲合縫。
“蕭先生,”她對著窗欞上的冰花輕聲說,“該做個局了。”
天剛蒙蒙亮時,趙長青揉著眼睛接過那封《辭呈》。
宣紙邊緣被燭火烤得微卷,“屬下倦矣”四個字力透紙背。
“若有人來……”蕭硯將短匕塞進他掌心,指腹擦過他手背上的舊傷——那是十年前在北疆,他替她擋馬賊留下的,“切勿輕舉妄動。”
趙長青喉頭動了動,終究只應了聲“是”。
他望著蕭硯轉身回屋的背影,忽然想起當年將軍府的小女兒,總愛追著戰馬跑,裙角沾著草屑也笑得甜。
如今她素衣青衫,連腳步都輕得像片云,可他知道,這云里藏著雷。
幕僚閣的早茶還冒著熱氣,裴錚的指尖停在那封《辭呈》上。
“倦了?”他低笑一聲,墨色廣袖掃過案頭的狼毫,“她倒會挑時候。”
暗衛首領影三單膝跪地:“要攔嗎?”
“攔什么?”裴錚拾起案頭的玉鎮紙,指腹摩挲著上面的云紋——那是昨夜從紙鳶上取下的碎玉,“她要當餌,便由她當。”他抬眼時,眼底像淬了層冰,“去守著舊宅,趙長青那小子要是真傷著,唯你是問。”
影三領命退下時,瞥見丞相將《辭呈》折成紙船,輕輕放進銅爐。
紙灰打著旋兒飄起來,在窗紙上投下搖晃的影子,像極了昨夜那只沾血的紙鳶。
月上柳梢頭時,舊宅的狗突然啞了。
趙長青蹲在灶房門口,裝作撥弄炭盆,余光卻瞥見墻頭上那道黑影。
對方穿著夜行衣,腰間懸著淬毒的柳葉刀——是侯府暗衛的標配。
他故意讓炭鏟“當啷”一聲掉在地上,捂著腳腕呻吟:“哎喲……這老寒腿……”
黑影借著力道翻進院子,腳尖點過積雪,連半片雪花都沒壓碎。
趙長青偷眼瞧去,見對方直奔東廂臥房,心下暗喜——正是蕭硯設的局。
臥房里燭火忽明忽暗,影七的刀尖離蕭硯后頸只剩三寸。
“你不是第一個來殺我的人。”
清冷的女聲從屏風后傳來。
影七瞳孔驟縮,轉身時腕間已扣了三枚透骨釘,卻見那穿月白衫子的女子倚著屏風,短匕正抵在他咽喉上。
“也不會是最后一個。”蕭硯的聲音輕得像片羽毛,卻讓影七后背沁出冷汗——這女子的手穩得可怕,連燭火在匕尖的反光都沒晃。
她伸手扯下他的面巾,月光從窗紙破洞漏進來,照出一張熟悉的臉。
“周叔?”蕭硯的聲音發顫。
十年前在北疆,這個總愛往她兜里塞炒榛子的馬夫,怎么會成了侯府的暗衛?
影七——不,周滿倉的喉結動了動,剛要開口,蕭硯已扯住他的衣袖。
半枚斷劍殘片從袖中滑落,在地上撞出清脆的響。
“蕭瑾。”她念著殘片上的刻字,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那是她十二歲時,用父親的斷劍熔了重鑄的,原是要給弟弟當生辰禮,后來侯府抄家時丟了。
“他在哪兒?”她的短匕往下壓了壓,喉間溢出一絲血珠,“說!”
周滿倉望著她發紅的眼尾,忽然想起那個在北疆軍營里追著兔子跑的小丫頭。
那時將軍總說“蕭先生像團火”,可此刻她眼里的光,比當年燒了三座敵營的火,更燙人。
“幽州。”他終于開口,聲音啞得像破風箱,“在……北狄舊部手里。”
院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蕭硯攥著斷劍殘片的手在抖,卻還是穩住聲音:“趙叔,把人捆緊了。”
趙長青提著麻繩沖進來時,正看見她背對著月光,影子在地上縮成小小的一團。
可等他走近,才發現那影子里藏著根挺直的脊梁,像極了將軍府門前那兩尊石獅子。
“相爺。”
裴錚的大氅帶起一陣風,吹得燭火噼啪作響。
他站在門口,望著蕭硯膝頭的斷劍殘片,又望著她泛白的指節,忽然覺得喉嚨發緊。
“你要去幽州?”他問。
蕭硯抬頭,眼底的光像淬了鋼。“相爺若允我三月,”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我必還您一個真相。”
裴錚凝視著她,直到更鼓敲過五更。
他轉身時大氅掃過桌角,帶落半塊炭,在青磚地上燒出個焦黑的印子。
“若有危險,”他的聲音很低,混著風聲鉆進蕭硯耳里,“記得我還在。”
門“吱呀”一聲合上,趙長青望著裴錚離去的方向,小聲嘀咕:“這相爺,倒像……”
“像什么?”蕭硯低頭撫過斷劍上的刻痕。
“像護崽的狼。”趙長青撓了撓頭,“當年將軍護著咱們,大概就是這副模樣。”
蕭硯沒說話。
她望著窗外漸亮的天色,把斷劍殘片貼在胸口——那里還藏著半塊玉,是昨夜裴錚給的。
此刻,侯府暗室里,一盞青燈忽明忽暗。
“影七失手了。”跪在地上的暗衛聲音發顫,“被那姓蕭的拿住了。”
上座的人放下茶盞,杯底與木案相撞,發出清脆的響。“無妨,”他的聲音像浸在冰里,“裴錚不是愛管閑事么?讓他把人帶回侯府。”
“可……”
“可什么?”他抬起手,月光照在他腰間的玉佩上——正是昨夜那只紙鳶上系著的半塊,“蕭硯要找她弟弟,裴錚要找北狄線人,咱們便給他們個局。”他笑了笑,“等他們查到幽州……”
“北狄的狼,可等不及了。”
院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咚”地敲碎了夜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