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密室的青磚泛著冷意,影七跪坐在草席上,喉間還凝著審訊時的血腥氣。
裴錚的指尖敲在青銅燭臺上,每一聲都像敲在他脊椎骨上。
“誰派你來的?”
影七垂著的睫毛動了動,腕間被鐵索磨破的傷口滲出暗紅血珠——他在蕭硯手里受的傷還沒好透,此刻又添了新的。
裴錚的暗衛用了三成力,他便咬碎了半顆后槽牙。
“回王爺,”他聲音發澀,“是屬下失職,誤中蕭先生圈套。”
裴錚忽然笑了,指節捏住他下巴強迫抬頭。
影七這才看清對方眼底的冰碴子——這位丞相最擅長的,便是從最細微的破綻里揪出真相。“你腰間的火折子,”裴錚指尖劃過他束腰的黑繩,“刻著’云來閣‘的暗紋。
云來閣三年前被文臣黨端了,能讓他們留活口的,只有……“
“王爺!”影七突然劇烈咳嗽,血沫濺在裴錚玄色靴面上,“屬下真的……”
“拖下去。”裴錚甩袖轉身,玄色大氅掃過影七額頭,帶起一陣風。
密室門合上的瞬間,他聽見影七悶哼一聲,接著是重物墜地的響——暗衛懂他的意思,今夜影七的舌頭,只能留在這間密室里。
正廳的檀香混著晨露飄進來時,蕭硯已在廊下等了半柱香。
她垂眸盯著自己繡并蒂蓮的袖口——這是昨日趙長青硬塞給她的舊衫,說是“商賈家眷該有的模樣”。
可裴錚的腳步聲剛響起,她便抬了頭,目光精準撞進對方眼底。
“你若去幽州,需有個正當理由。”裴錚站在臺階上,晨光從他身后漫過來,將他輪廓鍍得柔和。
蕭硯卻知道,這抹柔和下藏著多少刀光劍影——昨夜他說“若有危險,記得我還在”時,也是這樣的神情。
“我想以商賈身份南下。”她聲音放軟,像市井里最普通的小婦人,“母親舊時有個陪嫁仆婦,嫁去幽州開了綢緞莊。”這是她昨夜翻遍記憶篩出的理由——母親的陪嫁賬冊里確實有個姓陳的仆婦,十年前隨夫家遷居幽州,消息最不易查證。
裴錚沒接話,轉身進了正廳。
蕭硯跟著跨進門檻時,正看見他從案頭玉匣里取出枚羊脂玉牌。
玉牌上刻著“鎮北”二字,邊角還帶著細微的磕痕,像是常被人摩挲。
“持此可通行軍營。”他將玉牌遞到她面前,指尖幾乎要碰到她手背,“北狄舊部在幽州盤桓多年,你若遇著穿玄甲的,亮這個。”
蕭硯伸手去接,卻在觸到玉牌的剎那頓住——玉牌是溫的,帶著裴錚掌心的溫度。
她垂眸將玉牌收進袖中,聽見他低低補了句:“我要的是真相,不是你的命。”
趙長青籌備行裝的車轍聲,是在午后響起的。
蕭硯正蹲在院角整理藥囊,忽聽見前院傳來爭執。
她剛起身,就見趙長青掀著門簾進來,眉峰擰成個結。
“小姐,外頭有個糟老頭攔路。”他抹了把臉上的汗,“說是當年跟著將軍打過北狄的老兵。”
蕭硯的手頓在藥囊繩結上。
定北將軍府的老兵,她見過太多。
有斷了右臂還能耍長槍的,有瞎了左眼卻能聞著風辨敵的,可此刻趙長青眼底的警惕,說明來者不簡單。
“他說什么?”
“他說……”趙長青壓低聲音,“小姐若欲尋小公子下落,幽州城東三里外的柳林別院,不可不去。”
蕭硯的指尖猛地掐進掌心。
弟弟蕭珩失蹤那日的情形,忽然像被撕開的舊帛書——十歲的小少年攥著她給的藥鋤,說要去后山采“能治阿姊咳疾”的冬花,貼身侍從阿柳跟著。
后來山火突至,等她找到時,只有半塊帶血的玉佩,和阿柳燒焦的腰帶扣。
阿柳的籍貫……
“阿柳是幽州人。”她輕聲道,聲音里裹著冰碴子。
趙長青猛地抬頭,這才想起當年那孩子總說“等打完仗,要帶小公子去看幽州的柳林”。
暮色漫進窗欞時,蕭硯跪在床前,從箱底摸出個錦盒。
盒里躺著半塊羊脂玉,和昨夜裴錚給的那半塊嚴絲合縫——原來他早將紙鳶上的玉收著,昨夜借著“防身”的由頭給了她。
“小姐,啟程的馬車備好了。”趙長青在門外叩了叩,“明早寅時出發,趕在城門開前出城。”
蕭硯應了聲,將玉牌和斷劍殘片一并收進貼身小囊。
窗外的月光突然被云遮住,她聽見院外傳來馬蹄聲,接著是門房壓低的“王爺”二字。
裴錚來的時候,手里捏著封密信。
他站在廊下,月光漏過葡萄架,在他臉上割出明暗的棱。“這是文臣黨在幽州的賬冊。”他將信塞進她手里,指腹擦過她手腕的薄繭,“他們和北狄互市,賺的銀子都填了北疆的窟窿。”
蕭硯低頭看信,墨跡未干,還帶著墨香。
裴錚的聲音忽然近了,掃過她耳尖:“若遇險,我會派人接應。
但你必須活著回來。“
她攥緊信箋,喉間像塞了團浸了酒的棉絮。
轉身時,眼角的濕意被夜風吹散,只余下袖中玉牌的溫度,燙得她心口發疼。
啟程那日的晨霧特別重。
蕭硯裹著青布斗篷坐在馬車里,透過車簾縫隙,看見裴錚的身影在街角隱了又現——他沒穿朝服,只著件月白棉袍,像個普通的富家公子。
趙長青揮著鞭子喊“駕”時,她聽見遠處傳來鴿哨,是裴錚的暗衛在報平安。
幽州的城門樓子出現在視野里時,已是第二日午后。
趙長青找了個挑貨郎問路,回來時臉上帶著笑:“前頭有家‘棲云’客棧,掌柜的是咱們舊部的表親,最是可靠。”
蕭硯掀起車簾,望著那方寫著“棲云”二字的酒旗在風里翻卷。
柳林別院的方向,晨霧還未散盡,像塊蒙著灰的玉,等著她去擦開上面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