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三刻,蕭硯站在鏡前系月白儒生長衫的盤扣。
銅盆里的水倒映著她眉峰的冷硬,昨夜在小筑寫的信還壓在妝匣下——給弟弟的,墨跡未干時她用帕子反復摩挲過,怕宗人府的潮氣洇了字跡。
“先生,侯府的馬車到了。”趙長青的聲音從院外傳來,帶著晨露的濕意。
他特意壓低了尾音,蕭硯卻聽出其中暗涌的緊繃。
這是他們約好的暗號——有問題。
她指尖頓了頓,將短弩順著袖管滑進掌心。
木柄上還留著昨日打磨的毛刺,扎得虎口微微發疼。“知道了。”應得清清淡淡,轉身時卻掃過案頭那方虎符,定北軍的紋路在晨光里泛著冷光。
侯府的馬車停在巷口,青呢車簾被風掀起一角,露出里面坐著的張公公。
那是前太子最心腹的老奴,從前在將軍府見過蕭硯穿石榴裙的模樣,此刻卻彎著腰笑:“蕭先生大才,殿下說北狄犯邊的折子,非先生解不得惑。”
蕭硯扶著車轅上車,袖中短弩的機括在掌心壓出紅痕。
她能聞到車簾里沉水香混著鐵銹味——是新擦的刀劍。
張公公的手指在膝頭輕叩,三長兩短,是太子暗衛的聯絡暗號。
“勞煩張公公帶路了。”她垂眸看自己交疊的雙手,腕骨上系著柳婉兒昨日送的黃絹,觸感粗糲卻暖,像阿爹當年給她裹傷口的舊布。
馬車剛轉過西四牌樓,車輪突然碾過碎石的脆響。
蕭硯猛抬頭,車簾外掠過幾道黑影——是伏在房檐上的刺客,腰間懸著北狄特有的狼首短刀。
“停車!”張公公的尖嗓破了音,可駕車的馬夫早被打暈,馬車朝著巷尾的死胡同直沖。
蕭硯反手扯開后窗,短弩“咔”地彈出三根淬毒弩箭,精準射穿最前面兩個刺客的咽喉。
血珠濺在車簾上,像開敗的紅梅。
她摸出袖中竹哨含在齒間,吹了聲清越的鴿鳴。
這是和趙長青約好的暗號,當初在將軍府教弟弟辨識軍情時想的,如今倒成了救命符。
巷口突然傳來金鐵交擊聲,趙長青帶著影七的暗衛破墻而入。
他手中的雁翎刀挑飛刺客的樸刀,刀光映著他眼角的舊疤:“先生往左!”
蕭硯翻身躍出車外,短弩又射出兩箭。
最后一個刺客撲過來時,她腳尖點地旋身,膝蓋狠狠撞向對方肋下——這是阿爹教的“鎖喉式”,從前只在演武場試過,此刻竟比想象中利落。
“拿下活口!”趙長青的刀架在刺客頸間,鮮血順著刀刃滴在青石板上,暈開一片暗紫。
那刺客疼得蜷縮成團,卻在看清蕭硯面容時突然咧嘴:“太子殿下說了,蕭先生的腦袋……”
“堵他的嘴!”蕭硯扯下腰間絲絳纏住刺客的嘴,目光掃過刺客腰間的狼首紋飾——和幽州軍報里北狄前鋒的標記分毫不差。
侯府的偏殿里,太子李昱正將茶盞砸向張公公。
青瓷碎片擦著老奴的耳朵飛出去,砸在鎏金香爐上叮當作響:“廢物!
連個女人都拿不住?“他攥著袖口的明黃龍紋,指節發白,”那刺客招了?“
“回殿下,”暗衛單膝跪地,額頭滲著汗,“那廝喊了半句‘太子殿下’就被蕭先生制住,如今在丞相府的大牢里……”
“丞相府?”太子猛地站起來,腰間玉佩撞在桌角發出脆響,“她倒和裴錚穿一條褲子了!”他抓起案上的邊關急報狠狠揉皺,“傳本宮口諭,蕭先生勾結外賊,著大理寺即刻拿人!”
消息傳到丞相府時,蕭硯正用帕子擦短弩上的血。
趙長青站在廊下,聲音里帶著幾分焦急:“太子在朝會上說您私通北狄,現在御史臺的人已經往小筑去了。”
“慌什么。”蕭硯將短弩收進檀木匣,匣底壓著柳婉兒昨夜送來的黃絹,“去把我書房第三層的青竹箱拿來。”
當她抱著青竹箱踏進朝堂時,滿殿的議論聲突然啞了。
她掃過太子發白的臉,掃過皇帝皺成核桃的眉,最后將目光落在上首的裴錚身上。
他穿著玄色朝服,腰間玉牌在燭火下泛著冷光,像極了當年在金鑾殿上看她被休時的模樣。
“啟稟陛下,”裴錚的聲音像寒潭里的冰,“臣有證據,太子與北狄使者私通。”他揮了揮手,影七捧著錦盒上前,“這是柳氏女冒死從北狄商隊截下的密信,這是幽州刺史查獲的糧草賬冊——太子殿下以賑災為名,往邊關運的不是糧食,是北狄的箭簇。”
滿朝嘩然。
前太子踉蹌著后退,撞翻了身后的香案:“裴錚你血口噴人!”他的冠冕歪在一邊,露出鬢角的白發,“蕭硯是你的人,她的東西能作數?”
“太子殿下可知,”蕭硯掀開青竹箱,里面整整齊齊放著二十封密信,“這些信是從您暗衛首領的書房里抄出來的?
柳姑娘的阿爹是定北軍舊部,當年替您擋過箭,您卻為了滅口,派人燒了柳家的莊子?“
她抽出最上面那封,字跡剛勁如刀:“‘待北狄叩關,本殿開城門迎之’——這是太子的親筆吧?”
皇帝的龍椅發出吱呀一聲。
他盯著那封信看了許久,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指尖抖得握不住茶盞:“徹查!
著裴卿全權徹查侯府!“
退朝時,暮云壓得很低。
蕭硯跟著裴錚走進丞相府的書房,檀香混著雨水的潮氣漫進來。
窗外閃過一道閃電,照亮他眉骨的陰影——和昨夜看軍報時的神情一模一樣。
“你做得很好。”裴錚背對著她,聲音低啞,“接下來的事,交給我。”
“你真的從未騙過我?”蕭硯攥緊袖口的黃絹,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當年被休時,他就站在金鑾殿的陰影里,看著她跪了三個時辰;后來她入幕僚閣,他說“你是我的刀”,可這把刀,到底是斬向太子,還是斬向她?
裴錚轉身時,眼里有什么東西碎了又重聚。
他伸手想碰她的臉,又在半空中頓住:“我若有欺你之心,天誅地滅。”
書案上多了封信,墨跡未干。
蕭硯展開,上面只寫著“無名山之事,我會親自去辦”——那是宗人府暗牢的別稱,弟弟被關在那里。
窗外滾過悶雷,雨絲開始噼里啪啦打在窗紙上。
蕭硯望著裴錚離去的背影,手指輕輕撫過信上的字跡。
她摸出懷里給弟弟的信,兩張紙疊在一起,像兩片要落的葉子,在風里輕輕顫。
“阿姐在查,等我。”她對著窗外的雨輕聲說,聲音被雷聲揉碎,散在風里。
而此刻的無名山,暗牢最深處的石屋里,一個少年正蜷在草堆里。
他聽見頭頂傳來腳步聲,抬眼時,月光從透氣孔漏下來,照見來人腰間玄色玉佩——是丞相的標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