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刻的風裹著秋露，刮過定北侯府斑駁的磚墻。

蕭硯貼著墻根蹲在陰影里，黑衣下擺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腳踝處一道淡白的舊疤——那是十二歲隨父巡邊時墜馬留下的，和她此刻緊繃的神經一樣，帶著破釜沉舟的銳意。

“阿姐，宗人府的暗衛換防了?！壁w長青的聲音從巷口傳來，壓得極低，“陸尚書明日辰時入侯府，侯府今夜只留兩隊巡邏，后墻第三塊青石板下的機關我已松動，但若有變故——”

“青叔。”蕭硯轉身，月光漏過瓦檐照在她臉上，眼尾的淚痣被映得發亮，“當年母親被押往天牢前，攥著我的手說‘井臺旁的老槐樹，根下有東西能證清白’。”她摸出懷里半塊碎玉，是母親遺物，“我等了三年，不能再等?！?/p>

趙長青喉結動了動，月光里能看見他鬢角的白霜——那是定北軍在北疆雪地里熬出來的。

他最終只將腰間短刀塞進蕭硯手里：“院外西墻有我安排的人，火油陷阱在東南角，若遇追兵……”他頓了頓，“你弟弟在無名山的牢里，還等著阿姐帶糖人去看他。”

蕭硯指尖一顫。

她最后一次給弟弟買糖人，是被太子休棄的前一日。

小團子攥著糖人追在她轎后跑，紅絨帽上的流蘇掃過青石板，如今想來，那甜膩的糖香里竟浸著血味。

她深吸一口氣，將碎玉貼在胸口。

墻內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咚——”，是子時初刻。

翻墻時青瓦硌得掌心生疼，蕭硯卻連眉都沒皺。

她熟稔地避開正院的燈籠，沿著游廊往內宅走——這里的每塊磚她都數過，當年作為侯府嫡女，她曾在梅樹下背《女戒》，在廊角偷藏過給弟弟的蜜餞。

如今梅樹還在，只是枝椏間多了帶刺的鐵蒺藜。

“蕭姑娘！”

一道黑影從月洞門后閃出來，是小翠。

這丫頭從前在母親院里當差，被發賣時蕭硯塞過五兩銀子。

此刻她眼眶通紅，攥著蕭硯的袖子直抖：“二夫人把西跨院鎖了，巡夜的多了兩個人，方才我看見……看見閻七的刀了！”

蕭硯耳尖微動。

遠處傳來極輕的靴底擦地聲，像蛇在草窠里游。

她瞬間想起北疆狼，捕獵前總會壓低身子，把腳步聲揉碎在風里。

“閻七的追蹤術靠的是氣息?！彼е〈涠氵M假山洞，手指按在對方腕間，“你且說，這兩日風向如何？”

“西南風?！毙〈溲例X打戰，“可他……他連藏在米缸里的耗子都能找著！”

蕭硯瞇起眼。

西南風會把人的氣味往東北帶，而母親的舊居在西北。

她迅速掃過四周，目光落在后院那口枯井上——井深三丈，三年前大旱時就沒了水，井沿結著青苔。

“跟我來?！彼断卵g的帕子，浸了浸旁邊的荷花池水，“屏住呼吸，數到三百再出聲?！?/p>

枯井的霉味涌進鼻腔時，蕭硯聽見頭頂傳來腳步聲。

閻七的刀鞘擦過井欄，發出刺耳的刮擦聲，她甚至能想象那男人陰鷙的臉——左眼角一道刀疤，從眉骨貫到下頜，像條猙獰的蜈蚣。

“奇怪?！遍惼叩穆曇艚阱氤?，“方才還聞著脂粉氣，怎么沒了？”

蕭硯貼在井壁上，濕帕子蒙住口鼻。

她能感覺到小翠的指甲掐進自己手背，卻連睫毛都不敢顫。

直到腳步聲漸遠，直到更夫敲過第二通梆子，兩人才從井里爬出來，渾身滴著黑水。

“謝……謝蕭姑娘。”小翠抹了把臉，指縫里全是泥，“西跨院的鎖我偷了鑰匙，可密室的機關……”

“我知道?！笔挸幟鏊橛?，對準門楣上的云紋，“母親說過，定北軍的虎符和這玉是一套?！?/p>

“咔嗒”一聲，暗門開了。

密室不大，檀香混著霉味撲面而來。

蕭硯的手在檀木箱上停了一瞬——這箱子是母親的陪嫁，當年她總說“等你到及笄，就把箱底的紅蓋頭給你”。

如今紅蓋頭沒見著，箱底卻整整齊齊放著十二封信，封蠟上的丹砂還鮮艷如血。

第一封拆開，是母親的字跡，力透紙背：“硯兒親啟，若見此信，為母已不在人世。通敵之罪非虛，然非叛國，乃奉太后手諭，以假降北狄換取邊關三月喘息之機……太子知悉此事，欲殺人滅口。”

蕭硯的指尖在“太后手諭”四個字上頓住，喉間泛起腥甜。

她記得被休那日，太子在金鑾殿上甩著通敵的密信，說“蕭氏女與北狄暗通款曲”；她記得母親撞柱前喊的“冤枉”，血濺在丹墀上，像朵開敗的紅芍藥；她更記得弟弟被拖走時，哭著喊“阿姐救我”，小手指摳著門檻，指甲全翻了。

原來都是局。

太子要滅口，太后要棄子，而她的母親，那個總在佛前抄經的婦人，竟背著叛國的罵名，給北疆二十萬將士換了三個月的糧草。

“啪——”

密室的門被踹開。

閻七提著刀站在門口，刀身上還滴著血——是小翠的。

那丫頭倒在地上，胸口插著半截匕首，眼睛還睜著，望著蕭硯的方向。

“蕭小姐好手段?！遍惼咛蛄颂虻都?，“能瞞過我的鼻子，難怪丞相把你當寶貝藏著。不過……”他踏前一步，“陸大人要你的命，太子要你的心，我呢——”他咧嘴笑，刀光映著刀疤，“要你親眼看著侯府給那小丫頭陪葬?！?/p>

蕭硯將信塞進懷里，反手摸向袖中。

她早就在密道兩側灑了火油，此刻摸出火折子一拋，“轟”的一聲，濃煙騰起。

她借著煙霧躍上橫梁，鐵鉤“?！钡毓醋》苛海麄€人蕩向窗外。

“想跑？”閻七的刀砍在梁上，木屑飛濺，“你弟弟在宗人府，你母親的牌位在亂葬崗，你以為你能——”

“閻七。”蕭硯懸在屋檐下，月光照亮她染血的帕子，“你可知定北軍的規矩？”她摸出懷里的碎玉，“當年我爹在北疆殺了三百個北狄，每殺一個，就在玉上刻一道。”她松開手，碎玉墜向閻七腳邊，“這玉上有一千零三道刻痕，你是第一千零四個?！?/p>

她說著，人已翻上屋脊。

背后傳來閻七的怒吼，還有火勢蔓延的噼啪聲。

她在墻上摸出隨身攜帶的炭筆，迅速寫下：“昔日定北軍魂未散，侯府血債，必償。”

逃出侯府時，趙長青正等在巷口。

他看見蕭硯懷里的信，又看見她沾血的袖口，嘴唇動了動，最終只說：“裴相的暗衛傳來消息，無名山的牢門開了?！?/p>

蕭硯腳步一頓。

她摸出火折子，將給弟弟的信和母親的遺書一起塞進趙長青手里：“找可靠的人抄三份，一份送太后，一份送北疆軍，一份……”她望著東邊漸白的天色，“送太子的侯府?！?/p>

趙長青點頭，轉身消失在晨霧里。

蕭硯站在巷口，看著侯府方向騰起的火光，突然笑了——那笑里帶著三分瘋，七分銳，像把終于出鞘的刀。

“母親。”她對著風說，聲音輕得像片雪，“女兒給您討回清白了。但那些害您的人……”她摸了摸懷里剩下的半塊碎玉，“一個都別想活?！?/p>

此時的陸尚書正坐在書房里，茶盞在他手里晃得厲害。

暗衛跪在下首，聲音發顫：“侯府走水，密室被燒，閻七……閻七被削了半只耳朵。”

“那女人呢？”陸尚書的指甲掐進茶盞，瓷片扎進掌心，“找到她沒有？”

“墻上有字?！卑敌l遞上拓本，“她說……定北軍魂未散，血債必償?！?/p>

陸尚書的手突然抖得厲害。

他想起二十年前，定北將軍蕭戰在北疆殺退北狄三十里時，也是這樣的氣勢。

他想起三日前太子說“蕭硯不足為懼”，想起方才暗衛說“閻七的刀被砍出了缺口”。

“備車?！彼蝗徽酒饋?，打翻了茶盞，“去侯府，找太子……”

話音未落，窗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蕭硯站在巷口，望著遠處的火光，摸了摸腰間的短刀。

她知道，今夜之后，京城的天要變了。

但她更知道，有些債，該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