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硯掀開車簾時,丞相府的朱門已在暮色里投下冗長陰影。
周越的鐵戟撞出的脆響還在耳邊,她摸了摸袖中被揉碎的紙條,指腹觸到紙屑的刺癢,像極了十年前在軍帳里數糧車時,麩皮扎進指縫的感覺。
“蕭先生。”趙長青從側門迎上來,月光落在他腰間的定北舊佩上,那是塊缺了角的虎紋玉,“屬下已查過,侯府今日所有出入記錄都被截了,唯有柳女官的茶籃未被搜查——她的茶盞底刻著朵并蒂蓮。”
蕭硯腳步微頓。
并蒂蓮是母親當年的私印,定北將軍府的女眷每人都有一枚,縫在貼身中衣里。
她記得十二歲那年,母親抱著病重的她在佛堂祈福,燭火映著中衣上的暗紋,母親說:“硯兒,若有一日我不在了,見蓮如見我。”
“去查柳婉兒的父親。”她聲音輕得像落在瓦上的雪,“當年隨母上戍邊的親衛,有個姓柳的,后來……”
“屬下已查。”趙長青從懷中取出一卷舊冊,紙頁邊緣泛著茶漬,“柳承安,原定北軍前營百夫長,二十三年冬為護夫人擋箭,葬在雁門關外第七座烽燧下。”
蕭硯的指尖在舊冊上輕輕劃過,墨跡未干的“柳承安”三個字突然模糊起來。
她想起那年大雪封山,母親抱著她跪在軍帳外,求軍醫救一個渾身是血的傷兵。
傷兵的鎧甲上還沾著北狄的狼頭紋,母親說:“他替我擋了三箭,硯兒,這世上最珍貴的不是金銀,是人心。”
“備筆墨。”她轉身往書房走,裙角掃過廊下的銅燈,“明早讓廚房燉碗藕粉桂花羹,送到侯府外的偏殿。”
第二日卯時三刻,柳婉兒捧著茶盞跨進蕭硯的小筑時,發間的茉莉還帶著晨露。
她的手在遞茶時又抖了抖,茶盞底的并蒂蓮在晨光里若隱若現。
“女官大人今日來得早。”蕭硯執起茶盞,指腹在杯底摩挲,“這茶里的龍涎香,倒比昨日侯府的更純些。”
柳婉兒的睫毛顫了顫,垂眸時眼底閃過水光:“殿下說蕭先生愛喝濃茶,可奴婢瞧著,先生更像杯淡茶——初嘗無味,細品回甘。”她指尖輕輕碰了碰蕭硯的手背,“昨夜奴婢替殿下整理案頭,見他往文相府送了三封密信,信封上蓋著‘急’字火漆。”
蕭硯低頭吹開茶沫,水面映出柳婉兒發白的唇。
她悄悄用指甲在杯底劃了道細痕,再抬頭時眼尾微彎:“女官可知棲云客棧的桂花釀?我幼時在雁門關,總愛偷喝戍卒們藏的酒,酒壇上也刻著這樣的痕。”
柳婉兒的喉結動了動,將茶盞接回時,指腹觸到那道細痕。
她匆匆福了福身:“奴婢該回侯府了,殿下要的《貞觀政要》還沒抄完。”
暮色漫上屋檐時,蕭硯換了身青布裙,跟著趙長青繞了三條暗巷。
棲云客棧的燈籠在巷口晃著,她剛跨進門檻,就見二樓雅間的窗欞輕輕動了動——是柳婉兒的繡鞋尖。
“這是侯府密檔的抄本。”柳婉兒將一卷黃絹塞到她手里,絹角還沾著墨漬,“奴婢用了三個月,才偷出鑰匙拓了模子。殿下與北狄使者會面的記錄在第三頁,日期是通敵案爆發前七日。”
蕭硯展開黃絹,燭火“噼啪”炸響。
第三頁上歪歪扭扭的字跡里,“北狄左賢王”“黃金百箱”“定北軍密信”幾個字刺得她眼眶發燙。
她想起被休那日,太子當眾摔下的那封密信,墨跡暈染的“蕭”字,原來從一開始就是別人筆下的鬼。
“女官為何幫我?”她攥緊黃絹,“你可知這是滅門的罪?”
柳婉兒解開衣襟,露出貼身的中衣。
并蒂蓮的暗紋在燭火下泛著微光:“我阿爹臨終前說,定北將軍府的人,骨頭是直的。蕭小姐被休那日,跪在丹墀上脊背比旗桿還直——奴婢阿爹若還在,定會護著這樣的人。”
窗外突然傳來更鼓聲,三更了。
蕭硯將黃絹收進懷里,摸出枚羊脂玉牌:“這是定北軍的虎符,拿好。若有難處,去城南破廟找個瘸腿的老卒,他認這牌子。”
回府時,趙長青的聲音從暗處傳來:“相爺今日調了巡城衛換防,影七的人已經守住侯府后墻。屬下勸先生……”
“退?”蕭硯的腳步頓在月洞門前,月光在她臉上割出冷硬的線,“當年我跪在金鑾殿上,求太子給我三日查案,他說‘棄婦也配談公道’。如今我若退,便是告訴所有人,蕭硯真的心虛。”她轉身望著趙長青,眼底有星火在燒,“去拿筆墨,我要給太子寫封信。”
那封信只有一句話:“欲得蕭某,先還蕭瑯清白。”蕭瑯是她幼弟,通敵案后被關在宗人府的暗牢里。
她看著趙長青將信塞進柳婉兒的茶籃,突然想起幼時和弟弟在將軍府的桃樹下玩捉迷藏,弟弟總愛躲在她的裙褶里,說:“阿姐的裙子最香,像春天。”
第二日寅時,侯府的驚呼聲撞碎了晨霧。
太子寢殿外的漢白玉階上,躺著具青衫尸體——是昨日宴席上第一個發難的文臣。
太子的茶盞“啪”地摔在地上,瓷片濺到柳婉兒腳邊:“查!給本宮查到天翻地覆!”
與此同時,丞相府的書房里,裴錚將茶盞重重按在案上。
燭火映著他眉骨的陰影,像把淬了毒的刀:“太子要立威?”他抬眼時眼底寒芒乍現,“去告訴周越,把巡城衛的刀磨利些——這盤棋,該換個執子的人了。”
蕭硯站在小筑的窗前,望著東方泛起的魚肚白。
她摸了摸懷里的黃絹,又摸了摸袖中那封未送出的信——那是給弟弟的,寫著“阿姐在查,等我”。
遠處傳來驛卒的馬蹄聲,帶著邊關的風卷進院子。
趙長青掀簾進來,手里捏著封加急軍報:“蕭先生,幽州八百里急遞。”
蕭硯展開軍報,“北狄犯邊”四個字在紙上跳著。
她望著窗外漸亮的天色,輕聲道:“該來的,終究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