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過中天時,蕭硯的青布短打已被冷汗浸透。
她混在侯府西側偏門的工匠隊伍里,肩頭扛著修補宮墻的泥桶,耳中卻在默數《定北策》里“地形測繪術”的要訣——前日里踩點時記下的宮墻弧度、檐角陰影,此刻全化作她腳下的路標。
“小的們手腳都利索些!”監工的老宦官甩著拂塵喝罵,“儲君加冠禮的宮墻可容不得半道裂縫,明日卯時前修不完,仔細你們的皮!”
蕭硯垂著頭應了聲“是”,腕間銀鈴在泥桶磕碰下輕響。
這串母親留下的舊物此刻貼在她心口,像是某種無聲的應和。
她能感覺到藏在泥桶夾層里的銅尺硌著肋骨——那是她用半塊銀錠跟鐵匠鋪換的,精準度分毫不差。
隊伍轉過朱漆回廊時,她的余光掃過右側第三棵垂絲海棠。
樹影里蹲守的暗衛正摩挲腰間玉佩,那是陸尚書的標記。
她喉間泛起冷笑——陸老兒派來盯梢的人還在庵堂外打轉,哪里知道她早換了三套行頭,連步頻都學足了修墻匠的拖沓。
書房的門虛掩著。
蕭硯借遞泥桶的由頭落在隊伍最后,指尖在門框上輕輕一叩——三長兩短,是母親教她的暗號。
門內傳來兩聲蟲鳴般的輕響,她心跳漏了半拍。
十年前母親被宣入侯府的那個雨夜,她也是這樣叩門,然后聽見了同樣的回應。
“偷懶的!”監工的呵斥聲從身后炸響,蕭硯猛地縮手,泥桶“哐當”落地。
她慌忙蹲下收拾,余光卻瞥見門框下沿那道極淺的劃痕——與母親手札里畫的“藏鋒印”分毫不差。
工匠們三三兩兩散去時,她摸出袖中銅尺,借著月光丈量書房后墻。
第三塊青磚的縫隙比左右寬了半分,指節叩上去的悶響里帶著空洞的回響。
她將銅尺尖端探入磚縫,輕輕一撬——
“嗒”。
機關解鎖的輕響驚得她后頸發緊。
正欲進一步動作,窗外突然傳來皮靴碾過青石板的脆響。
蕭硯瞬間矮身滾進書案下,后背抵著冰涼的檀木,連呼吸都凝成了細針。
“王公公,儲君交代過要嚴查書房。”年輕侍衛的聲音帶著股子狠勁,“前日里有個掃灑的宮娥說看見黑影,莫不是……”
“瞎嚼舌根!”被喚作王公公的宦官尖著嗓子笑,“侯府是什么地方?連只蒼蠅飛進來都得報三遍。”腳步聲在書案前停住,“不過既然來了,把書架查查——”
蕭硯的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她盯著地面,忽然發現兩塊地磚的縫隙里漏著微光。
手指試探著按上去,竟有塊磚紋絲不動,相鄰的那塊卻微微下陷。
她屏住呼吸掀開,窄窄的地道里霉味撲面而來,也顧不上許多,蜷著身子就滑了下去。
地道比她想象中陡。
蕭硯順著磚壁往下蹭,直到腳尖觸到實地。
抬眼時,墻上那幅仕女圖撞進瞳孔——月白衫子,眉似遠山,正是母親二十歲生辰時的畫像。
她喉嚨發緊,想起幼時總愛趴在母親膝頭數這幅畫的繡線,那時母親總說“等蕭先生長大,便帶蕭先生去看真正的秘密”。
畫像后藏著的檀木匣落了薄灰。
蕭硯用袖口擦凈,銅鎖“咔”地彈開。
第一頁是太后朱批的奏折,墨跡未干的“通敵”二字被重重圈起,卻在末尾批注著“定北將軍府無反心,再查”;第二頁是太子手書的密令,“斬盡余脈,以絕后患”八個字力透紙背,落款處的丹砂印泥還泛著暗紅。
“原來……”她的聲音哽在喉間,“當年母親不是被牽連,是被滅口。”
突然,頭頂傳來機關啟動的轟鳴。
蕭硯猛地抬頭,地道頂端的石板正在緩緩閉合,漏下的光里有細碎的磚屑簌簌墜落。
緊接著,整座侯府的燈火次第亮起,刺得她瞇起眼——那是預警的信號,她在《定北策》里見過,是“天羅網”,一旦觸發,宮門落鎖,連只麻雀都飛不出去。
“搜!給我把人找出來!”太子的怒吼穿透重重宮墻,“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蕭硯攥緊檀木匣,轉身往地道深處跑。
她能聽見頭頂侍衛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震得耳膜發疼,卻在轉過彎道時突然頓住——地道盡頭的墻上,不知何時多了面青銅鏡。
鏡中映出她沾著泥灰的臉,可眼角的淚卻比任何時候都清晰。
“母親,”她對著鏡子輕聲說,指尖撫過鏡中女子的眉眼,“女兒終于看清了……他們不是要我們死,是要我們的骨頭都爛在泥里,連喊冤的機會都沒有。”
宮門外,八抬大轎在夜色里停得穩如泰山。
裴錚掀開車簾,望著侯府方向驟起的燈火,唇角勾起抹冷意。
趙長青跪在轎前,雙手捧著蕭硯留下的檀木匣,匣上還沾著庵堂銀杏的葉痕。
“丞相,蕭先生說……”
“我知道她要說什么。”裴錚打斷他,指節叩了叩轎壁。
暗處立時竄出數十道黑影,如夜梟般掠過宮墻。
他望著侯府飛檐上晃動的燈籠,聲音里裹著冰碴,“既然她要掀桌,那便讓這桌掀得徹底些——把太子的棋盤,連同他的冠冕,都砸個稀巴爛。”
地道里的蕭硯忽然停住腳步。
她聽見頭頂傳來密集的腳步聲,聽見侍衛們撞開密室門的吆喝,也聽見自己懷里的檀木匣在發燙。
她摸出袖中銀鈴,對著鏡子輕輕一搖,清脆的聲響撞在磚墻上,蕩起層層回音。
“蕭先生,”記憶里母親的聲音突然清晰起來,“若有一日你要走這條路,記住,你不是在逃,是在把刀,捅進他們的喉嚨。”
她低頭看了眼匣中密令,又抬頭望了望頭頂透下的微光。
那里有侍衛的火把在晃動,像極了十年前刑場上的血。
“這把刀,我磨了十年。”她將銀鈴系在腰間,重新攥緊檀木匣,朝著地道深處走去,“今日,該見血了。”
侯府的警鐘還在長鳴。
巡夜的侍衛舉著火把沖過回廊,卻誰也沒注意到,書房后墻的青磚縫隙里,正滲出點點暗紅——那是蕭硯滑入地道時,被磚角劃破的掌心,一滴一滴,滴成了引路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