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鬼開門,八月桂花開,九月紅塵花滿山,吹得喇叭滿山響......**
稚嫩的童謠聲在山腳飄蕩,帶著一絲不合時宜的歡快。一群孩童正圍著間破敗的客棧追逐打鬧。客棧老舊得厲害,木門斑駁,窗欞歪斜,門楣上那塊寫著“紅塵客棧”的牌匾更是搖搖欲墜,字跡早已模糊不清。
關于這間客棧的傳說,在山下的村莊里無人不曉。它孤零零地立在酆都山頂,山下環繞著那條傳說中渡死人的奈河。河水幽暗,總有個沉默得像塊石頭的老頭兒,劃著一葉小舟在河心飄蕩。可怪得很,那船上永遠空蕩蕩,不見一個渡客的身影。村里人篤信,這酆都是鬼山,奈河是黃泉路,故而山腳人跡罕至,更別提上山了。
偏偏在這鬼氣森森的山巔,“紅塵客棧”門前,卻矗立著一棵遮天蔽日的千年月桂。每逢八月,金蕊綻放,異香馥郁,能彌漫整座山頭。更奇的是,這月桂花據說能解百病。早年間,村里就有個孩童染了惡疫,眼看沒救了,他爹豁出性命闖上酆都山,硬是采回了一把月桂花。孩子奇跡般地活了,可沒過幾日,那當爹的漢子卻咽了氣——回來時便已面無人色,村里人都咬定,那是被山上的惡鬼索了命,是采花必付的血酬。
最詭譎的,莫過于每年九月。仿佛一夜之間,酆都山便被一種妖異的紅花徹底吞噬,漫山遍野,殷紅如血,遠望如同烈焰焚山。可湊近了細嗅,那花竟一絲氣味也沒有。老人們低聲告誡,那是專開給幽冥鬼魂的花,只有它們才聞得見其中的“香”。每逢這紅花蔽野之時,山中便會幽幽響起陣陣凄惻的喇叭聲,那調子鉆進耳朵里,直叫人頭皮發麻,心底生寒。村童們口口相傳的謠曲,正是源于這瘆人的景象。
“啊......又是這幫小鬼頭!就不能消停會兒!”客棧內,一張簡陋的木床上,一個披散著頭發、身著粗布衣衫的女子煩躁地用被子蒙住頭,翻來覆去。那童謠像小蟲子一樣鉆進耳朵,擾得她不得安寧。終于忍無可忍,她猛地掀開被子,連鞋也顧不上穿,赤著腳“噔噔噔”地就沖出了客棧大門!
門外的孩童們一見她出來,非但不怕,反而像見了蜜糖的螞蟻,呼啦一下高興地圍了上去。
“紅霓!你可算開門了!”為首一個約莫十來歲的男孩,穿著一身略顯寬大的白衣,臉色透著一種不自然的慘白,沖著女子委屈地嚷道,“我們玩了一早上,肚子都餓癟啦!快給我們做飯呀!”
“就是就是!”旁邊一個六七歲、身材微胖、裹著件黑色小袍子的男孩,一邊啃著手指一邊煞有介事地幫腔,“你好歹是個客棧老板,起這么晚怎么掙錢?沒聽過老話嗎?早起的鳥兒有蟲吃!”
“吃吃吃!你們就知道吃!”紅霓叉著腰,沒好氣地瞪了他們一眼,“也不看看現在什么時辰了!”
“啾啾啾……”仿佛應和她的話,草叢里的蛐蛐適時地鳴叫起來。
“都子時三刻了!”白衣男孩理直氣壯地指著天。
“子時三刻?!我跟你們能一樣嗎?我是要睡覺的!”紅霓簡直氣結。
“客棧白日又沒人光顧,”白衣男孩撇撇嘴,一副“我們是為你好”的模樣,“白日睡足了正好。再說了,你看這整座酆都山,也就我們幾個‘照顧’你生意了。”
“照顧生意?”紅霓哼了一聲,伸出手指挨個虛點著他們的小腦袋,“還好意思說!你們多久沒付過‘精石’了?白吃白喝多久了?”
“嘿!你可別小瞧人!喏,你看!”白衣男孩得意地一笑,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掏出一個沉甸甸的小布袋,笑瞇瞇地捧到紅霓面前。
紅霓皺著眉接過來,入手冰涼沉重。她打開袋口一看,里面是滿滿一袋閃爍著微光的“精石”,數量多得驚人。“怎么這么多?”她驚疑地抬頭,“哪兒弄來的?”
“這兩天山上可熱鬧啦!”白衣男孩眼睛亮晶晶的,帶著孩童發現寶藏的興奮,“酆都山到處都飄著‘精魂’,就藏在那些紅塵花的花叢里!我們玩捉迷藏時發現的!嗯……”他皺了皺小鼻子,似乎在回味,“聞著可香了,應該是小孩子的精魂……”
紅霓聞言,神色微微一凝,沒有再說什么。她若有所思地攥緊了那袋精石,轉身默默走進了后廚。不一會兒,她便端出了幾碗熱氣騰騰的素面,招呼孩子們過來吃。
孩子們歡呼一聲,立刻圍坐到了那張舊木桌旁。紅霓也坐了下來,但她并未動筷,只是手里無意識地摩挲著那袋冰冷的精石,目光久久地凝望著窗外月光下那棵沉默的、尚未開花的巨大月桂樹。她嘴唇微動,極低地念誦著什么,細聽之下,竟像是某種安撫或超度的經文,聲音輕得如同嘆息。
突然——
“叮鈴……當啷……”
一陣清脆卻又空洞的鈴鐺聲自客棧門外響起,打破了夜的寂靜。緊接著,一個身影走了進來。那是一位身穿深紫色長袍的老者,滿頭銀發如雪,面容刻滿了歲月的溝壑,眼神里帶著略許疲憊。他手中拄著一根古樸的木拐杖,杖頭懸掛著一個黃銅小鈴鐺——正是那聲音的來源。可詭異的是,那鈴鐺里空空如也,根本沒有鈴舌!老者站定,用蒼老卻異常清晰有力的聲音,對著客棧外的沉沉夜色揚聲喊道:
“有——客——到——”
“冥沉爺爺!”桌邊那個一直安靜吃面的、約莫四五歲、穿著小紅襖的小女孩,聽到聲音立刻像只歡快的小鳥,丟下筷子就沖了過去,奶聲奶氣地抱住老人的腿,“你可算回來啦!去了那么久,鳶兒都想你啦!這次回來有沒有給鳶兒帶桂花糖呀?”
“冥沉,你可算回來了!”紅霓也立刻站起身,快步迎了上去,語氣里帶著關切,“這次怎么去了這么久?”
老者——冥沉,臉上露出一絲慈祥的笑意,熟練地從寬大的紫袍懷里掏出一個油紙包,塞到小鳶兒手里:“乖鳶兒,拿去,跟哥哥們分著吃吧。”他輕輕拍了拍小女孩的頭。
看著鳶兒捧著糖包,蹦蹦跳跳地跑回桌邊分糖,冥沉臉上的笑意收斂,轉向紅霓時,神情變得嚴肅而凝重:“這次的‘客人’……有些多。”
“我知道。”紅霓點點頭,將手中那袋精石遞到冥沉眼前,“這是孩子們剛剛給我的。”
“那……”冥沉看著那袋精石,眉頭緊鎖,似乎想說什么。
紅霓輕輕拍了拍老人布滿青筋的手背,示意他安心:“交給我吧。”她轉身,步履沉靜地走向客棧深處。片刻后,當她再次出現時,已然換上了一身素白如雪的衣衫,如瀑的黑發也被一絲不茍地挽成了一個端莊的云岫髻。月光透過窗欞灑在她身上,清冷而肅穆。
“嘖,紅霓還是穿紅衣好看,”白衣男孩嗦著面條,瞥了一眼,小聲嘀咕,“這樣一點也不適合她。”
“就是就是,”黑衣小胖墩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附和,“還是紅的好看。”
紅霓對孩子們的議論恍若未聞。她走到客棧門口,深吸一口氣,面向門外深邃無邊的黑暗,用清越而穿透夜色的聲音,朗聲宣告:
“紅塵客棧——開門——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