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客棧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應聲緩緩開啟,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推開。只見門外月光下,靜靜站著六個孩童。他們個個身著素色的衣衫,排成一列,小臉木然,眼神空洞,直勾勾地望著前方,不言不語,魚貫而入。
“你們……從哪里來?”紅霓俯下身,目光掃過這些異常安靜的孩子,聲音放得極輕。
幾個孩子茫然地搖了搖頭,動作僵硬而一致。
“不知道?!彼麄儺惪谕?,聲音平板得沒有一絲波瀾。
“這次確實透著古怪,”冥沉拄著無舌鈴鐺的拐杖上前一步,聲音低沉,“我收到夜鴉的傳訊便守在奈河邊。等了許久才等到他們。依循慣例詢問來路歸處,卻發現……”他頓了頓,渾濁的眼眸里滿是凝重,“他們生前的記憶,竟是一片空白,被抹得干干凈凈?!?/p>
紅霓眉頭緊鎖:“怎么會這樣?未曾飲過‘紅塵湯’,前塵往事怎會盡忘?”她蹲下身,仔細查看離她最近的一個孩童,小手滾燙,面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翱催@滿身通紅,分明是熱癥致死的征兆。這附近村落,可是起了大疫?”
冥沉搖頭:“夜鴉探查回報,周遭村落,近來并無瘟疫蔓延的跡象?!?/p>
“先安排他們住下吧?!奔t霓站起身,眉宇間帶著一絲疲憊,“最近店里‘客人’漸多,人手吃緊。你傳信給冥燚,讓他速速歸來?!?/p>
“前些日子收到他的信,言說尚需在人間游歷些時日……”
“再傳信!”紅霓打斷他,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告訴他,若再不回來,我就把他養在奈河里那些寶貝‘冥魚’,一把冥火燒個干凈!我可不想日日夜夜圍著灶臺給這幫小鬼煮面!”她揉了揉額角,又道,“這幾日,我需下山一趟。待冥燚回來,你們一同守好客棧。若有要事,遣夜鴉傳信與我。正好,我也將上一批‘客人’留下的‘東西’典當換些銀錢,把這搖搖欲墜的門窗修葺一番,省得哪天塌了砸著人?!?/p>
冥沉目光掃過那扇嘎吱作響的門框和破敗的窗欞,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早該如此了?!?/p>
“紅霓!你要下山?我們也想去!”方才吃完面的孩子們一聽,頓時來了精神,七嘴八舌地圍了上來,興奮地嚷嚷著。
紅霓目光掃過這群精力過剩的小鬼,思忖片刻,看向冥沉:“讓鳶兒陪我走一趟吧。若真遇上疫癥,她或有法子?!?/p>
冥沉捋了捋雪白的胡須,贊同地點了點頭。
“哈哈哈!可以下山嘍!”穿著小紅襖的鳶兒立刻拍著小手跳了起來。
“帶我們去吧!我們也能幫忙!”其他孩子不甘示弱,圍著紅霓撒嬌拉扯。
紅霓雙手叉腰,挑眉看向為首的兩個:“謝必安!范無咎!我讓你們背的《九幽錄》,可背完了?”
白衣的謝必安和黑衣的范無咎對視一眼,小臉一垮:“還……還沒有……”
“夜闌!夜曦!”紅霓的目光又轉向旁邊一對長相幾乎一模一樣、穿著素色衣衫、約莫七八歲的斯文男孩,“你們的《無量往生經》,可學會了?”
雙胞胎夜闌和夜曦也羞愧地低下頭:“也……也沒有……”
“我要下山幾日,”紅霓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往樓梯走去,“等我回來,若還沒學會背會……”她回頭,眼神帶著一絲促狹的威脅,“我就把你們幾個,統統扔進奈河里喂冥燚的魚!”話音未落,她已踏上吱呀作響的木樓梯,身影隱入二樓的昏暗。只留下一句吩咐飄下來:
“對了,把新來的‘客人’們安排妥當?!?/p>
“是?!壁こ翆χ鴺翘莘较?,恭敬地應道。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紅霓便背著一個簡單的藍布包裹,牽著蹦蹦跳跳的鳶兒下了酆都山。
山路崎嶇,走了約莫半日光景,山腳下村落的輪廓終于清晰起來。剛踏進村口,一股誘人的肉包子香氣便撲鼻而來。紅霓的肚子立刻不爭氣地“咕?!苯辛艘宦?。兩人相視一笑,循著香味快步走向村頭冒著熱氣的包子攤。
“哇!好香??!老板老板,多來幾個!多來幾個!”鳶兒吸著小鼻子,眼睛亮晶晶地盯著籠屜,興奮地喊道。
紅霓看著鳶兒那饞樣,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幾下。
“老板,包子怎么賣?”
“肉的三文錢一個,素的一文錢一個?!睌傊魇莻€面色有些憔悴的中年漢子。
紅霓摸了摸干癟的錢袋,略一咬牙:“那……來兩個肉的,兩個素的?!?/p>
“啊?紅霓!不夠吃!”鳶兒立刻扁起小嘴,委屈巴巴地看著她,拽著她的衣角,“只要兩個肉的怎么夠嘛!”
“我最近……吃素?!奔t霓避開鳶兒控訴的目光,有些尷尬地對老板笑笑。
“吃素?”鳶兒疑惑地歪著小腦袋,“紅霓你什么時候開始吃素了?你明明……”
“我減肥!不行嗎?”紅霓飛快地打斷她,臉微微發燙。
“紅霓你還要減???”鳶兒目光掃過紅霓平坦的胸口,小聲嘟囔,“明明什么都沒有……”
兩人在攤旁找了塊干凈的大石頭坐下,開始狼吞虎咽。素包子寡淡,肉包子油香四溢。
“太好吃了!哈哈!太好吃了!”鳶兒吃得滿嘴流油,小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快樂。
紅霓狠狠咬了一口手里的素包子,眼睛卻死死盯著旁邊籠屜里白白胖胖的肉包子,心里惡狠狠地想:“奶奶的!老娘要是有錢,非把你整個攤子都包圓了不可!”正吃著,紅霓忽然覺得有些異樣,仿佛被什么視線黏著。
“鳶兒,你有沒有覺得……哪里不對勁?”
“不對勁?沒有啊?!兵S兒舔了舔嘴角的油漬,天真地眨眨眼,“不過……是不是鳶兒長得太可愛了?從剛才一進村,就感覺有人在盯著鳶兒看呢!”
紅霓猛地抬頭,銳利的目光瞬間鎖定了包子攤老板。只見那老板正用一種混雜著恐懼、憐憫和難以置信的眼神,死死盯著鳶兒。見紅霓望來,老板慌忙低下頭,假裝忙碌地擺弄籠屜。
聯想到客棧里那幾個穿著素衣、死于熱癥、記憶全無的“小客人”,紅霓心頭一緊。她拉著鳶兒走到攤前,壓低聲音問道:
“老板,打擾了。敢問……最近村里可發生了什么不尋常的事情?”
老板聞言,身體明顯一僵。他飛快地抬眼看了看紅霓,又看了看她身邊懵懂天真的鳶兒,嘴唇哆嗦了幾下,才湊近些,用幾乎耳語的聲音急促說道:“姑……姑娘!你們快走吧!趕緊走!最近村里……村里已經死了六個孩子了!能送走的娃娃都送走了,你怎么還敢帶著孩子出來晃蕩??!”
“死了六個?”紅霓心頭一沉,“怎么回事?”
“姑娘是外鄉人吧?”老板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最近村里……鬧‘夜啼’!半夜里專吃小孩的魂魄!”
“‘夜啼’?”
“對!邪門得很!”老板臉上布滿恐懼,“每次只要半夜聽到有小孩的哭聲,村里準有孩子發高熱!怎么灌藥都沒用!燒得渾身通紅,最后……最后就……”他聲音哽咽了一下,“都說是讓‘夜啼’把魂兒勾走吃掉了!村里請了好幾位法師來做法,屁用沒有!姑娘,趁著天還沒黑透,你們趕緊從哪來回哪去吧!”老板一邊說著,一邊無奈地嘆氣搖頭。
“紅霓,我們現在去哪?”鳶兒舔干凈最后一點油花,意猶未盡地問。
紅霓眼神冷了下來,望向村落深處漸濃的暮色:“我們哪也不去。今晚,就把那‘夜啼’揪出來!”
“抓夜啼?怎么抓?”鳶兒好奇又有點害怕。
“怎么抓?”紅霓嘴角勾起一抹狡黠又危險的笑容,目光落在鳶兒身上。
“紅霓!你別這樣看著我!”鳶兒被她看得頭皮發麻,立刻想起老板的話,小臉一白,往紅霓身后縮,“那老板說了!它會吃了我的!”
“乖,鳶兒不怕,”紅霓蹲下身,捏了捏她的小臉,眼神卻異常堅定,“有紅霓在,誰也傷不了你。”
夜色如墨,籠罩了寂靜的村落。萬籟俱寂之時,一陣若有若無、斷斷續續的小孩哭聲,突兀地在夜空中飄蕩開來。
“嗚嗚嗚……嗚嗚嗚……”
“紅霓!紅霓!醒醒!夜啼來了!夜啼來了!”鳶兒縮在紅霓懷里,小手緊張地抓著她的衣襟,聲音帶著哭腔。
紅霓立刻睜開眼,眼中毫無睡意,銳利如鷹隼。她屏息凝神,迅速掃視四周:“在哪?”
“你聽!”鳶兒嚇得小身子直發抖,拼命往紅霓懷里鉆,雙手緊緊抱著自己。
紅霓將她牢牢護在懷中,輕拍她的后背,聲音沉穩:“別怕,我在?!?/p>
“嗚嗚嗚……好孤單啊……你來陪我玩吧……我好沒意思呀……嗚嗚嗚……”那哭聲凄楚哀怨,帶著一種穿透骨髓的寒意,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來陪我玩好不好……我好沒意思呀……”
突然!
一股陰冷刺骨的寒風毫無征兆地平地卷起,吹得地上落葉打著旋兒亂飛。緊接著,一個極其詭異的影子飄飄悠悠地出現在她們面前。它薄得如同被水浸透的紙片,身形扭曲不定,五官模糊不清,仿佛被隨意揉捏過。它在鳶兒面前晃來晃去,口中不斷重復著那套引誘的說辭。
見鳶兒只是瞪大了眼睛看著它,并未如預料般嚇得大哭,那影子的聲音陡然拔高,變得尖銳刺耳,如同指甲刮過琉璃!它猛地將那張扭曲怪誕的臉湊近鳶兒!
說時遲那時快,鳶兒不知哪來的勇氣,小巴掌帶著風,“啪”地一聲脆響,狠狠扇在了那影子的“臉”上!
“真丑!”鳶兒氣鼓鼓地喊道,“我還以為是什么嚇人的怪物呢!原來是個丑八怪!”
那影子似乎被這一巴掌徹底扇懵了!它捂著臉(如果那團模糊能稱之為臉的話),飄在原地,發出困惑的、如同水泡破裂的咕嚕聲:“你……你怎么不怕我?”
“你有什么好怕的?”鳶兒叉著腰,雖然聲音還帶著點顫,但氣勢不輸,“你只不過就是長得特別丑,只會嚇唬人罷了!”
紅霓見這所謂的“夜啼”似乎并無實質性的攻擊手段,懸著的心放下大半。她站起身,目光如電,質問道:“村子里那些孩子的死,是不是你干的?”
“我沒有殺死他們!”影子像是被戳中了痛處,聲音陡然變得尖利扭曲,身體也劇烈地波動起來,“我只是想讓他們陪我玩!我只是……”它的話音未落,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刺激,猛地發出一聲凄厲至極、幾乎要刺破耳膜的尖叫!
“哼!他們活該!他們都該死!”影子尖叫著,突然化作一道陰風,猛地朝紅霓和鳶兒沖撞過來!
紅霓反應極快,一把將鳶兒緊緊護在懷中,轉身用后背擋住沖擊。那影子如同煙霧般穿過了她們的身體,并未造成實質傷害,卻在不遠處的墻角縮成一團,發出嗚嗚咽咽、傷心欲絕的哭聲。
聽著那充滿無盡悲涼和孤獨的哭聲,紅霓心中那點戒備和怒意漸漸化作了不忍。她松開鳶兒,慢慢走向那蜷縮在陰影里哭泣的影子。
“跟我回去吧?!奔t霓的聲音出乎意料的溫和。她伸出手,指尖似乎凝聚著一點極其微弱的金色光暈,輕輕撫向那團哭泣的影子頭頂。金光如同溫柔的水波般蕩漾開來,瞬間包裹住了“夜啼”。
影子沒有掙扎,只是那凄楚的哭聲在金光中漸漸低弱、消散。最終,它如同晨曦下的薄霧,徹底消失在柔和的金光之中??諝庵?,只留下一絲若有若無的陰冷氣息,以及那尚未散盡的、孩童般無助的嗚咽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