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秦淮,畫船簫鼓,晝夜不絕。
原是一派富貴迷人的景象。
三更梆響未落,臨江樓二層的紅木欄桿上濺滿斑駁血痕。
“殺人啦!”
一語驚起千層波。
不過半個時辰,得了消息的官兵便將出了命案的臨江樓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個嚴實。
時任應天府府尹的孫兆興聞訊趕到現場,見著渾身是血的死者嚇了一跳,再看向那已被捕快拿下的兇手時更是大驚失色。
孫兆興連忙喚來手下,低聲吩咐了句話,那人聽了命令連夜出了城。
……
慶元三年的暮春,金陵城浸潤在煙青色的雨幕里。這個時節的金陵城一貫多雨,細密的微雨纏纏綿綿地落下,一連多日不見晴天,平白叫人多出幾絲愁緒來。
有人確實很愁了。
殺人的事是各處都會有的,更別提天子腳下,帝王之州的金陵城,若是尋常的命案,只用州府官員審理便好。
可這死的不是一般人,是左都御史袁衛老來得子的獨子——袁尚。
那兇手更是來頭不小,乃是當朝謝皇后的胞弟,鎮國公府謝家的小公子——謝驚朗。
孫府尹愁得很,大理寺和刑部那幫官員也愁得很,對著卷宗成日長吁短嘆。
這燙手山芋如何判?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赡鞘腔屎蟮挠H弟弟!謝府的人馬來了幾波,都被堵在府衙門口、披麻戴孝哭天搶地的袁家人給生生擋了回去。那夜在場的兩撥人,各執一詞,吵得面紅耳赤,互不相讓。
案子一日不結,便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隨時可能落下,若是審得不好,得罪了謝、袁兩家,甚至是宮中那位,審案之人的烏紗帽還保不保得住也未可知。這案子,就這么僵在了那里。
這下愁的人便要加上一個褚明嫻了。
她是這家臨江樓的老板。
案子一日不結束,她的酒樓便關一日,日復一日,生意都要做不下去了。
她瞧著掌柜送來的賬本,輕呷了口冒著熱氣的茶水,嘆氣道:“不過短短幾日,便虧損了這么多,你去府衙那兒問話,他們怎么回你的?”
孔掌柜作揖道:“昨兒我差小廝去了一回,張大人沒理會,我今兒一大早親去了,大人回我說,要等這案子結了,咱們酒樓才能重新開張?!?/p>
說得容易。
謝袁兩家僵持不下,這案子何時能結?
謝驚朗在眾目睽睽之下砸死了袁尚,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兒,謝家還要怎么保這紈绔子弟?
“去把鶯鶯姑娘尋來,我有事同她說?!?/p>
孔掌柜應是,轉身出去了。
一刻鐘后,那名喚鶯鶯的姑娘推門而入。
這鶯鶯姑娘不是別人,正是那兩位公子沖冠一怒為的紅顏。
說來可笑,兩位百年世家出來的公子竟會為了一在酒樓彈琴賣唱的女子弄得一死一進牢獄。
當真是世風日下。
褚明嫻抬頭望去,鶯鶯今日穿著一身碧色襦裙,一頭青絲垂在腰間,金陵城時興的發髻上戴著一支海棠步搖。
杏面桃腮,顧盼生輝。
確實是個一等一的美人。
褚明嫻問她:“鶯鶯姑娘可曾為自己想條后路?”
死的袁尚,殺人的謝驚朗,明面上看,似乎都與鶯鶯無關??傻湺艘蛩穑俑蛟S不會問她的罪,但謝、袁這兩家,又豈會放過她?待兩家角力塵埃落定,首當其沖遭殃的,便是她這小小歌女,和她賴以棲身的臨江樓。
鶯鶯聞言,纖長的睫毛微微一顫,緩緩搖頭,聲音低柔卻帶著認命般的凄清:“東家說笑了。那兩位公子皆是云端上的人物,婢子不過是個賣藝糊口的孤女,浮萍無根,何來退路?只是,連累了東家的酒樓,鶯鶯心中實在難安?!?/p>
她曾是楚王府的歌姬,王府傾頹后,王妃遣散眾人,連她們身上僅有的細軟也搜刮殆盡。鶯鶯逃出時身無長物,原想尋個花樓只賣藝,卻險些落入老鴇的虎口,幸得路過的褚明嫻出手相救,才得了這臨江樓一處棲身之所,一份體面的生計。
是眼前的這位女子給了她一條生路。
褚明嫻算得上是一個很好的東家了,不僅給了她住的地方,還給她發一個月二十兩的工錢,也從不問她要那些客人打賞給她的東西,她是把褚明嫻當恩人的。
褚明嫻默然片刻,纖指推過桌案上一個不起眼的烏木小匣:“這里頭,是我備下的一些銀票,足夠你一生衣食無憂。還有這個——”她指尖輕輕點了點匣中最上層的一張薄紙,“你的新籍契,我也托人辦妥了。拿著這些,今夜就動身,離開金陵吧。”她頓了頓,語氣不容置疑,“袁家恨你引禍,謝家怨你累得小公子入獄,此地已是龍潭虎穴,你留下,兇多吉少?!?/p>
為她謀一個新身份,遠走高飛。天地廣闊,總該有一條生路。
鶯鶯眼中泛起水光,卻帶著憂慮:“如何走得脫?這幾日府衙傳喚不斷,今日來時,便覺身后有人尾隨,怕是謝家或袁家的人,脫身不易?!?/p>
“我既讓你走,自有萬全之策。跟著你的人,是謝家的?!瘪颐鲖勾浇枪雌鹨荒ǖ涞幕《?,帶著幾分運籌帷幄的篤定,“如今謝家唯一明白人鎮國公謝循正在西北平亂,剩下那群只是酒囊飯袋罷了,不足掛齒?!?/p>
端坐太師椅上的女子,手中雖還捏著那本厚厚的賬冊,目光卻沉靜地落在鶯鶯身上,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又有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鶯鶯望著她,心底那埋藏多年的疑惑再次浮起。跟隨褚明嫻近五年,從獲救那日起,她便覺得這姑娘有些說不出的面善,仿佛在哪里見過,卻又模糊不清。只知她年紀輕輕便已是富甲一方的巨賈,商號遍布大燕。她忍不住輕聲問:“姑娘,這這些年,鶯鶯從未敢問。今日一別,山高水長,斗膽請教,當年您為何救我出雁蕩樓那等地方?我們……從前可曾見過?”
褚明嫻聞言,端著茶盞的手指幾不可察地一頓,眼波微瀾,旋即又歸于平靜,緩緩搖頭,語氣平淡:“我自幼長于泉州,母親去后,才接手家業來到金陵。你我素昧平生。至于救你……”她眸光微抬,看向鶯鶯,帶著一種近乎刻薄的坦誠,“大抵是覺得你尚有可用之處吧。鶯鶯,我是個商人,無利不往。如今你惹下滔天禍事,于我已是負累,自然沒有再留你的必要了?!?/p>
這話,涼薄得刺骨。
鶯鶯心頭一酸,卻也了然。她不再多言,后退一步,斂衽深深下拜,額頭觸地,發出“咚”的一聲輕響:“鶯鶯謝姑娘救命之恩,再造之德!”
褚明嫻擺擺手,示意她起身,目光落在那個匣子上:“看看你的新名字吧。造籍契時,我自作主張替你取的,莫要嫌棄才好?!?/p>
鶯鶯依言打開匣子,取出那張決定她未來命運的紙。姓名一欄,墨跡清晰的三個字躍入眼簾——季扶搖。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瘪颐鲖沟穆曇羟謇识辛Γ瑤е鎿吹淖8?,“你是個有韌性、有才情的姑娘。褚明嫻在此,遙祝扶搖姑娘,此去鵬程萬里,海闊天空!”
季扶搖。
鶯鶯,不,此刻起,她是季扶搖了。她怔怔地看著那個久違的姓氏,指尖微微顫抖。多少年了?自那場滅頂之災后,她幾乎忘了自己也曾姓季。
嘉定季家也曾是四川赫赫有名的望族。
“扶搖,”褚明嫻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追憶,“八年前,你的兄長季清淮在泉州任知府,為家母當年一樁冤案奔走鳴冤,殫精竭慮,終令亡母的案子沉冤得雪。聽聞他升調回金陵,我初來此地時,曾想登門叩謝深恩。未料,”褚明嫻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深深的憾恨,“季家突遭大難,我多方斡旋奔走,終究未能保住你兄長性命。原以為此生恩情再無以為報,不曾想陰差陽錯,竟救下了他的妹妹。今日助你脫困,也算全了我對令兄的一份心意。”
八年前,那是永定二十六年。
季扶搖踏出臨江樓時,連下了數日的霏霏細雨竟奇跡般地停了。暮春溫煦的陽光破開云層,柔和地灑在十里秦淮的粼粼波光上,仿佛為這繁華又滄桑的河流披上了一層碎金織就的輕紗。
一輛深色的油蓬馬車,悄無聲息地停在太常寺少卿方文州府邸的后門。季扶搖回到住處,只取了最緊要的細軟,便匆匆登車。一個沉默的車夫,一個面容和善、眼神卻透著精明的嬤嬤伴在她身側。行至城門,嬤嬤只道是四川來金陵探親的小姐,家中催歸完婚。守城的兵卒似早已得了打點,只簡單盤問兩句,便揮手放行。
車輪轆轆,駛離了金陵。季扶搖倚在車廂內,褚明嫻的話語在耳邊反復回響。她的兄長季清淮,永定二十年的探花郎,少年得志,六年便官至知府,隨后調入京城任兵部侍郎,前程似錦。她們舉家隨兄遷入金陵不過兩年,那場滔天大禍便降臨了,福建海匪案發,兄長鋃鐺入獄,秋后問斬。季家男丁流放,女眷沒入教坊司。她輾轉飄零,終入楚王府為奴,兄長在世時,從未向她提起過在泉州任上的事,更未提過褚明嫻母女。
原來……救她的褚老板,竟與兄長有這般淵源?
季扶搖闔上眼,腦海中拼命搜尋著兄長的音容笑貌。倏地,她想起來一張一直放在季清淮書房的匣子里的一張畫。
他從不讓人碰那個匣子,即便是她和母親都不行,她年少貪玩,趁哥哥不在偷偷看過,怪不得她覺得褚老板面熟。
電光石火間,所有疑惑豁然開朗。
“停車!”季扶搖猛地睜開眼,眸中情緒翻涌如驚濤。她傾身向前,急切地掀開車簾,“嬤嬤,回去!我要立刻回去見褚姑娘!”
車轅上的嬤嬤嚇了一跳,連忙安撫道:“哎喲,季姑娘,您可莫沖動!我家小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您安然送出這虎狼之地,您這要是回去,豈不是辜負了她一片苦心?您平平安安回到蜀地,好好活下去,我家小姐才對得起令兄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