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暴撕開夜幕那會兒,我正盯著手機里那張休書的照片出神。屏幕冷不丁自己放大了,“絕”字筆畫間的血紋像活過來的蛛網似的蠕動,每根血絲都泛著幽幽的藍瑩瑩的光。緊接著,亂碼就跟火星子似的噼里啪啦地冒出來:
“戌時三刻,金水橋第三柱。遲則鎖魂。“
冷汗“唰”地一下就把睡衣浸透了。可手腕上那道勒痕突然燙得厲害,就好像有根看不見的線牽著我,直往雨幕里沖。故宮的夜被濃得化不開的云層裹得嚴嚴實實,琉璃瓦在閃電的光線下反射著像錫箔一樣冷冰冰的光。白天里人潮如織的景象消失得無影無蹤,青石板上的雨聲密得跟鼓點似的,一下下敲打著這六百年的寂靜。金水河在黑暗里汩汩地流著,漢白玉欄桿濕得發亮,可橋洞底下的陰影卻濃得散不開,黑黢黢的,就像誰挖出來的瞳孔。
雨衣根本擋不住那股子寒意,手機手電筒的光柱在雨幕里晃來晃去,光溜溜的,顯得特別脆弱。我作為文物修復的實習生,老師傅以前說過,雨夜適合觀察古建有沒有滲漏,可他壓根沒提過——閉館后的宮道上,自己的腳步聲會從宮墻上反彈回來,變成緊緊跟在身后的跫音。雨水把手機屏幕糊得看不清,當光柱掃過第三根橋柱的時候,一股濃烈的鐵銹味混合著腥甜猛地沖進了我的鼻子!
漢白玉橋柱上突然滲出黏糊糊的暗漿,那液體哪兒像在流淌啊,分明就像被看不見的手指蘸著在寫字。當“東風惡”三個字慢慢顯出來的時候,石縫里猛地噴出滾燙的血珠,在雨幕中拉出細長細長的血線。每一滴落下來的血珠在青石板上都綻開成小小的曼珠沙華,花蕊那兒還浮動著《青玉案》的殘句。更讓人不寒而栗的是,那些血花好像會呼吸一樣——花瓣一張一合的,里面露出密密麻麻的牙齒,正吟誦著沈硯之當年刻在斷橋上的泣血詩稿。這哪兒是雨水啊!我把手電筒湊近了看,那粘稠的質感就像放了很久的血痂,在慘白的光線下泛著油光。
突然就出事了——血漬猛地像墨汁一樣暈開,在石面上“寫”起詞句來!筆鋒蒼勁得就像宋人的風骨,“東風夜放花千樹”這幾個字帶著穿越了時空的墨香,可到了最后三個字“東風惡”顯出來的時候,石縫突然就像動脈一樣噴出血來!滾燙的血珠濺在雨衣上,“惡”字的最后一筆拖成了懸垂的血線,而那三個字竟然滲出了會搏動的血眼!
三只血眼的瞳孔深處,血絲翻來翻去,隨著一聲炸雷響,那目光穿過雨幕,直直地釘進了我的眉心。手機“啪”地一聲掉在地上,屏幕碎掉的紋路跟鎖芯上的劃痕簡直一模一樣。更嚇人的是,血字在雨水中越來越鮮艷,就好像石壁下面有顆心臟在“怦怦”地跳。就在這個時候,身后傳來“篤…篤…篤…”的聲音,規律得就像停尸房里的鐘擺。
那聲音從雨簾深處傳過來,每響一下都像敲在我的脊椎上。我猛地轉過身,手電筒的光柱晃過去——午門的陰影里站著個身披褐色袈裟的禪師,斗笠下面,銀白的胡須上掛著水珠,拐杖頂端的銅鈴被雨水浸得顏色發暗。最讓人覺得詭異的是他胸前的補丁:粗布塊嚴絲合縫地拼成了鎖骨鏈的鏤空輪廓,在電光下泛著既不是金屬也不是布料的那種奇怪的光澤。
“百年……方得一解語者。”禪師的聲音就像從河底的淤泥里濾出來的一樣,他用拐杖指著石柱,“看見的越多,記得的……就越痛。”
話還沒說完,石柱上的血眼突然睜得大大的,血淚滴落在石板上,在積水中暈開了像燃燒一樣的暗金符文。一股硫磺混合著檀香的怪味彌漫開來,我在禪師渾濁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可那里面沒有我,只有石柱上淋漓的血字,好像他的眼球是面魔鏡,正在播放著六百年前的剜心之痛。而他袈裟上的鎖骨鏈補丁,正像活物一樣扭來扭去,慢慢變成了古玉璧的蟠虺紋。
“當沈硯之揮筆之際……”禪師的聲音驟然轉變,清脆中帶著寒意,“那日,他站在石碑前,恰逢錦薇被沉入池塘。心中滿是悲憤,他獨自一人立于荒涼的郊外,任憑風雨肆虐。手中緊握著心愛之人繡制的并蒂蓮荷包,他的內心卻如同荒蕪之地,空無一物。他只能無助地回想著錦薇沉塘時的絕望與無助——那痛楚,比任何聲音都要清晰,刺痛人心。”石柱上的血字突然變得滾燙,就算隔著雨幕,也能感覺到那股灼人的痛楚。“東風惡”的血淚順著柱身往下流,匯聚成了一池沸騰的血水。禪師的拐杖突然指向我的左手腕——那兒有一道小時候燙傷留下的舊疤,這會兒正疼得直跳,疤痕上泛起的紅紋跟鎖芯的劃痕像極了。
“這道疤痕,是在得知沈硯之死訊,以及錦薇悲慘命運之時,因悲憤交加攥碎了茶盞而留下的。”他的聲音沙啞,和雨聲混在一起,“碎瓷片就掉在你現在站的這個地方。”
“轟隆!”雷聲撕開了雨幕,石柱上的血字一下子溶解、重組,變成了一幅流動的畫卷:南宋的一個雨夜,一位穿著青衫的書生用狼毫蘸著墨和指尖的血,在石壁上刻下“東風惡,歡情薄”。遠處宮墻里面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那聲“硯之”穿過了六百年的雨幕,緊緊抓住了我的心——錦薇被反綁著的雙手緊緊握著鐵鏈,手腕上的桃核護身符隨著她的掙扎晃來晃去,手帕上的并蒂蓮刺繡被河水泡得脹了起來。
禪師的袈裟在風里飄來飄去,胸前的補丁變成了青銅饕餮的巨口。“百年血咒馬上就要顯現了,”他的聲音空得像鐘,“這是沈硯之的執念在找解語者。你摸過石柱,心臟有沒有感覺到像被萬根針穿刺一樣的痛楚?”
劇痛馬上就抓住了我的心臟,每一次跳動都和石柱上的血流一個節奏。一根冰冷的絲線把我的心和六百年前的絕望縫在了一起——我成了他痛苦的活體容器。渾濁的河水拍打著橋洞,禪師突然高高舉起拐杖,銅鈴發出刺耳的尖嘯!石柱上的血字猛地收縮,三只血眼淚如雨下,血淚滴進河面,激起了燃燒的金色漣漪。“該走了,解語者。”他轉身的時候,袈裟上的饕餮紋路縮成了鎖骨鏈的輪廓,補丁下面隱隱約約能看到《心經》的字跡。“記住:痛,別記太久。”在風雨把他的聲音吞沒之前,我看見他斗笠下面的目光像冰錐一樣——那目光和展柜里鎖骨鏈的寒光重疊在一起,“不然下一個百年輪回,你還得在這橋洞下面,數著沈夫人沉塘時河面上的漣漪。”
雨漸漸小了,石柱上的血跡好像被海綿吸走了一樣,只留下了深色的水痕。我撿起摔碎的手機,屏幕上的蛛網裂痕好像把我的臉都割裂了。手腕上的舊疤透著寒意,和展柜里鎖骨鏈的溫度一模一樣。遠處巡夜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可我卻盯著第三根石柱——漢白玉的紋理深處,一縷沒干的墨色正慢慢滲出來,像被雨水泡爛的嘆息,而那嘆息的形狀,分明是一個沒寫完的“破”字。
當我蹲下來想摸摸那墨痕的時候,河面突然無緣無故地泛起了漣漪。水波紋里映出來的不是我的倒影,而是南宋的月光——錦薇被反綁著跪在畫舫邊上,她的母親手里緊緊握著鎏金鎖骨鏈抵在她的喉嚨上,鏈身的反光晃得我眼睛都睜不開。“沈家的門風容不得妖言惑眾的婦孺!”母親的聲音和水聲混在一起傳過來,可我看見錦薇藏在袖子里的指尖,正摳著船板縫隙里的桃核——那是我十六歲時刻的并蒂蓮護身符。
突然,漣漪劇烈地晃動起來!錦薇的身體被推進了河里,在水面劃出一道弧線,發間的銀簪掉下來的那一刻,河底伸出無數黑色的鐵索,鏈身上刻著“七出”“不孝”這些古字,像巨蟒一樣纏住了她的腳踝。她往下掉的時候張開五指指向天空,可并不是在求救——我順著她指尖的方向看去,石柱墨痕里滲出來的“破”字突然紅光一閃,露出了六百年前她藏在鎖芯里的半片指甲,指甲縫里還嵌著血垢。
巡夜人的手電筒光掃過石橋的時候,我猛地抬起頭——石柱上的三只血眼在雨停之后又出現了!瞳孔深處血絲翻涌,映出了硯之被按在石板上的樣子。家丁的鞭子抽在他的背上,可他盯著河面的眼神比鐵鏈還要冷酷,直到錦薇的身體沉入水中,他突然掙斷繩索撲向河邊,額頭撞在石柱上的聲音,和我手機屏幕碎裂的聲音重合了。
“沒用的……”瘋癲禪師的聲音從陰影里飄過來,他袈裟上的鎖骨鏈補丁正在滴血,“六百年前他撞碎的頭骨,六百年后還在石碑里滲血。”話剛說完,石碑上的《青玉案》字跡突然扭曲起來,“東風惡”三個字變成了鐵索,狠狠地勒住了硯之的魂體。我看見他咽喉上的銀剪虛影迸發出光屑,每片光屑都在石碑上燙出裂痕,可在“孝”字鐵索收緊的一瞬間,又重新拼成了鎖鏈的形狀——就像錦薇沉塘的時候,鎖芯里的“破”字總是被河水沖干凈一樣。
我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碎掉的屏幕上跳出一張新照片:博物館展柜里的鎖骨鏈正在發光,鏈身的纏枝蓮紋扭曲成了毒蛇的樣子,蛇信子舔過的地方,竟然滲出了和我手腕上一樣的勒痕。更讓人震驚的是照片的倒影里,錦薇的魂體正隔著玻璃伸出手,她手腕上的幽藍光痕和我皮膚下的血管重疊在一起,指尖觸碰的地方,正是鎖芯里那個沒寫完的“破”字。
“每個解語者都會看到這一幕。”禪師用拐杖敲了敲石柱,墨色的“破”字突然滲出金粉,“你以為他們在反抗鐵索,其實是在反抗自己刻下的血咒。”河底突然冒出無數氣泡,每個氣泡里都映著戴著鎖骨鏈的女子——明代宮女咬斷的銀簪、清代秀女吞下的休書,她們的反抗都變成了鎖鏈上的血垢,一年又一年地“腌制”著新的冤魂。
巡夜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可我看見石柱墨痕中的“破”字終于寫完了最后一筆。那筆畫既不是血也不是墨,而是從河底浮起來的桃核嫩芽,芽尖刺破水面的時候,錦薇魂體脖子上的鎖鏈發出了像冰裂開一樣的清脆響聲——可下一秒,鐵索上的“禮”字突然迸發出紅光,把嫩芽又拉回了河底的淤泥里。水面上只留下一圈漣漪,形狀和展柜里鎖骨鏈的弧度一模一樣。
這時候,豆大的雨點像鋼珠一樣砸下來,織成了密不透風的雨幕,把天地都攪成了一片混沌。雨柱斜著劈在青石板上,濺起的水花幾乎要漫過腳踝,每一滴雨都帶著鉛灰色的沉重,砸得人耳膜嗡嗡直響。我看見硯之在雨幕深處掙扎,石牌縫隙里冒出來的鐵索閃著冷光,像活物一樣蜷住了他的臂膀,鏈節嵌進皮肉的聲音和雨聲混在一起,發出沉悶的回響。他每掙扎一下,鐵索就勒得更緊,銹跡斑斑的鏈條在暴雨中滲出暗紅色,就像從他血管里抽出來的血絲。
塘面突然炸開銀白色的水花,錦薇的魂體裹著白霧浮了上來,長發在風里狂舞,像黑色的旗幡。可湖心突然竄出來的鐵索一下子就纏住了她的腰腹,鏈身帶著湖水的冰涼,勒得她魂體的邊緣都泛起了透明的漣漪。她伸著手朝硯之的方向嘶喊,聲音卻被風揉成了碎片——鐵索正把她往墨綠色的湖底拉,冰涼的觸感從腳踝往上爬,塘水咕嘟咕嘟地漫過她的肩頭,最后一縷喊著他名字的氣音,被翻涌的濁浪徹底吞沒了。
我僵在雨幕里,睫毛上掛著的雨珠都墜成了冰棱。狂風突然卷著雨腳橫掃過來,把我的斗笠掀到了天上,閃電在剎那間劈開了墨黑的云層,照亮了鐵索上猙獰的倒刺、硯之脖子上暴起的青筋,還有錦薇魂體被湖水吞沒前,那雙浸滿了絕望的眼睛。可光亮只持續了一瞬間,下一秒,更濃的黑暗就像濕棉被一樣壓了下來,把最后一絲人聲也悶死在了雨幕里,只剩下鐵索拖拽時,在水面劃出的刺耳聲音,一下下刮擦著耳膜,也刮擦著這個被暴雨囚禁的世界。
雨不知不覺間小了,變成了淅淅瀝瀝的絲線,硯之垂著的手終于不抖了,鐵索嵌進皮肉的血痕在雨水中泛著青白。他突然轉身看著我,睫毛上掛著的水珠掉在開裂的嘴角上,卻扯出了一個淡淡的笑:“你瞧你瞧”他的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一樣,尾音散在風里的時候,他已經低頭去解手腕上的鐵索了,鏈節摩擦發出銹蝕的鈍響。
“想不想聽我們之間的故事?”他突然開口,指尖撫摸著石牌上模糊的刻痕,那些筆畫里還滲著沒干的血珠。雨幕把他的影子拉成了一張黑色的長箋,肩頭鐵索的反光像寒星一樣忽明忽暗,“你不說我就當你想聽了。”話剛說完,塘面突然蕩起了漣漪,墨綠色的水紋里浮起半片褪色的羅裙——就是剛才被拽進湖里的那身。
他蹲下身去撈水面的浮萍,手指碰到塘水的那一刻,整個人像被雷擊了一樣劇烈顫抖。鐵索突然繃緊了,把他往石牌方向拽了一點點,可他反而用手抓住了鏈身,任憑銹鐵割破掌心的皮肉。塘水“轟”地一下旋起了渦流,他猛地抬頭看向湖心,瞳孔里翻
涌著墨色的水紋:“六百年了,每次都是這樣,每次都是這樣......”他扯開衣襟的動作驚飛了雨絲,鎖骨下面那道深深的疤痕赫然出現,竟然和鐵索的鏈節嚴絲合縫,“我們連死亡都沒法相擁。”他的語氣充滿深沉、絕望而又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