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漸密,他的聲音被雨幕揉碎,卻仍在喃喃自語,指尖一下下摳著石牌縫隙里的血垢:“我和她自幼相識,是最尋常的青梅竹馬。她十五歲嫁入我家那天,我以為自己擁有了全天下的月光。”剎那間塘面炸開銀白電光,半片殘破梳妝鏡自水底浮起,鏡面里映著梳雙鬟的少女,正隔著雨幕向他伸出手——那鏡面蒙著水銹,倒像是時光結了痂。
我與錦薇成婚那夜,紅燭爆著金芒噼啪作響,燭芯上的火星子濺在喜帕邊緣,燙出細密的焦痕。她端坐妝鏡前,指尖捏著并蒂蓮繡樣,側臉輪廓在燭火里鍍著暖邊,耳垂那顆紅痣顫巍巍的,像誰不小心揉碎了胭脂,恰好落在羊脂玉盤上。“往后每年生辰,都給你繡方帕子。”她把剛收針的汗巾塞進我掌心,蓮瓣紋樣還帶著針線的溫度,“等攢夠一匣子,就擺在床頭,夜里翻身時能聽見布料摩挲的聲響。”話音未落自己先笑起來,說我耳尖紅過喜服的緞面,那笑聲像檐角風鈴,碎在滿室紅妝里。
婚后時光浸在江南梅子香里。我在書房讀書時,總能聽見廊下竹簾輕響,是錦薇捧著青瓷碗來了,碗底臥著幾顆冰透的青梅,浮在雪水似的涼白開里。“今日新摘的,酸甜正好。”她說話時,指尖還沾著搗碎的茉莉汁,淺白汁水順著指縫滴在月白裙擺,暈開淡綠的痕,像極了雨后初綻的茉莉。記得有次貪涼多吃了幾碗,夜半鬧起肚子疼,她披著我的外衣坐在床邊,把暖手爐焐在我小腹上,哼著吳地小調——那調子我至今記得,尾音總帶著點糯糯的顫,像含著顆化不開的糖。
可母親的目光總似繡花針般扎人。那日從書院歸來,見錦薇蹲在院里縫護膝,陽光落滿她發間,銀簪碎成點點星子,針腳在藍布上拉出細密的線。剛要喚她,東廂房突然傳來“哐當”巨響——母親摔了茶盞出來,茶水濺上錦薇裙角,洇出深褐的印子。“整日膩在一處,哪有大家閨秀的樣子!”錦薇慌忙起身行禮,指尖還捏著未穿過的繡針,針尖在日光下閃著細芒。母親卻死死盯著她腕上紅繩,那是她本命年系的,繩結上還墜著顆小小的桃木桃——“戴這些不三不四的東西,成何體統!”
刁難漸成日常。她在廊下繡花,母親嫌針腳聲擾了清修,說那“嗒嗒”聲像催命符;替我研墨時,又說墨香熏了佛堂,嫌那松煙味污了菩薩的眼。最狠那次,錦薇跪在祠堂抄女誡,我隔窗看見母親往她藥碗撒黃連,黑如濃墨的藥汁端出來時,她皺著眉一飲而盡,卻對我扯出笑靨,嘴唇抿得發白:“今日參茶格外提神,許是換了新茶餅。”我攥緊她掌心被繡繃磨出的繭,那繭子粗糲得硌手,喉間像堵了團浸醋的棉絮,又酸又澀。
三年無后的局面終于成了導火索。母親憤怒地將族譜扔在香案上,檀木封面裂開時,木屑飛濺到錦薇的發間,沾在她鬢邊的碎發上。“難道沈家的香火要在你這里斷絕嗎?”她的拐杖敲擊著青磚地面,每一下都讓燭火搖曳不定,“我已經準備好了休書,今天就簽了吧!”錦薇緊緊抓住我的袖角,指尖冷得像剛從冰水里撈出來,抖得不成樣子。我將她護在身后,看到硯臺里的墨汁在月光下凝固成血塊狀,那墨是去年她替我磨的,里面摻了麝香,她說這樣寫出來的字帶著香氣——“要休她,先休了我!”
母親撞向廊柱的那一刻,時間好像被凍住了。白發間滲出的血珠滴落在青磚上,暈染出暗紅的花,花瓣邊緣還帶著溫熱的潮氣。族長帶著族人沖進來時,我正將休書撕成碎片,扔進火盆,紙灰打著旋兒飄起來,落在錦薇的發間,像落了層薄霜,她睫毛上也沾了些,微微顫動著。“不孝逆子!”族長怒喝,藤條抽打在我背上的瞬間,錦薇撲過來擋在我身前,發簪“叮”地一聲掉落在地,那銀簪是我娶她時打的,刻著纏枝蓮,如今掉在地上,像只折了翼的蝴蝶。
鐵鏈在石碑上拖拽出刺耳的聲響,像誰在磨骨頭。我凝視著塘面漂浮的碎冰,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掐出幾個彎月形的血痕。那年沉塘的冬天也是如此寒冷,祠堂的銅鎖撞擊木門的聲音,沉悶得像敲在棺材上,而錦薇的棺木落水時,發出的也是這樣的聲響,只是更沉,更悶,像把整個冬天都砸進了水里。
母親將休書摔在我面前時,硯臺里的墨汁正凝結成冰碴,一小塊一小塊的,像碎掉的心。她身后站著族長和大伯,蟒紋補子上的金線在燭火中閃爍,晃得人眼睛疼。“你要逼死你娘嗎?”拐杖敲擊青磚的聲音震得我胸腔發疼,“沈家的媳婦怎能是克夫之相?”我緊緊攥著錦薇繡的荷包,上面的并蒂蓮紋樣還留有她指尖的余溫,那線腳里似乎還藏著她的氣息,淡淡的,像茉莉香——族長的拐杖已重重地打在我背上,疼得我悶哼一聲。
塘水翻起黑色的波浪,浪尖上閃著磷光,像無數雙眼睛在盯著我。我仿佛看見自己當年被按在祠堂門檻的情景,膝蓋硌在青石板上,生疼。錦薇的紅裙在雨中飄揚,雨水打濕了裙擺,顏色變得更深,像凝固的血。四名家丁拽著她的胳膊,她掙扎著,發簪掉落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那聲音在雨里傳得很遠,又很快被雨聲吞沒。
他們說錦薇是湖底的精怪,說她笑眼能勾魂攝魄,說她看人的時候,眼睛里有鉤子。我在祠堂門口守了三天三夜,沒吃沒喝,喉嚨里全是血沫,一說話就疼得厲害。第四天清晨,母親舉著族譜跪在族長面前,白發散亂地覆蓋了臉龐,像堆亂草:“求族長大人做主,替逆子除去這個妖孽!”銅鎖“咔噠”一聲打開時,我看到錦薇被綁在香案前,紅襖上滿是泥手印,不知道是誰的,一個道士模樣的人給她戴上了鎖骨鏈,那鏈子是鐵打的,磨得她鎖骨發紅。
鐵索突然收緊,勒得鎖骨生疼,那疼像長了根,一直扎到心里。那年今日也是風雪交加,雪花大得像棉絮,棺材上的符咒被雪水浸濕,皺巴巴的,像老人的臉。錦薇在棺內拍打木板的聲音,“咚咚”地響,像重錘敲擊在骨頭上,每一下都敲在我心上。“救救我!”她的聲音從棺縫中滲出,帶著哭腔,像根細針,扎進我耳朵里。我掙脫家丁的手撲過去,卻被族長一腳踹中胸口,疼得我彎下腰,雪沫灌入口中,又冷又腥。我看到母親舉著桃木劍,劍尖挑著黃符往棺上貼,那符紙在風雪中獵獵作響。“你這逆子是想讓她咒死全家嗎?”她的聲音尖銳如貓叫,符咒貼上的瞬間,棺內拍打聲變成了沉悶的撞擊,一聲,又一聲,越來越弱。塘心浮起半截鐵鏈,銹跡在月光下泛著暗紅,像凝固的血。我記得自己被按進冰冷的水中,湖水灌進嘴里,又苦又澀,眼睜睜看著棺材下沉,錦薇的指甲在木板上劃出長長的血痕,那痕跡透過水面,模糊得像幅被揉皺的畫。
四名壯漢抬著棺材走向湖邊,鐵鏈纏繞在棺身上,每一步都沉重地踏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腳印,很快又被風雪填滿。我爬著追趕,指甲在冰面上摳出血槽,血珠滴在冰上,很快結成小紅點。“娘!求你放了她!”抓住母親的裙角,卻被狠狠甩開,她的裙角掃過我的臉,帶著刺骨的寒意。棺材落水的那一刻,整個湖面突然冰封,唯有錦薇的哭喊透過木板傳來,漸漸減弱成“咚”的一聲悶響——后來我才知道,他們在棺內灌滿了鉛,那樣重,她怎么可能浮起來。
如今每逢風雪天,鐵鏈仿佛能灼燒肌膚,那疼從鎖骨下的疤痕蔓延開來,像火在燒。我撫摸著那道疤痕,那是當年拽鐵鏈時留下的,凹凸不平,像條扭曲的蛇。族長說沾了符水的鐵索碰不得,碰了要遭報應,我卻偏要緊緊握住它,哪怕燙得皮肉冒煙,也像握住了錦薇最后的溫暖,那溫暖很虛,很淡,卻能支撐我熬過一個個寒夜。
雨勢再大,石碑上的刻痕也滲出血珠,那血珠混著雨水,順著刻痕往下流,像流淚。我成了族人口中的瘋子,每天被母親牽著走,手腕上戴著鐵環,鐵鏈拖在地上,“嘩啦嘩啦”響,如同斷了線又被勉強接上的木偶,只是那線早已勒進肉里,磨出了繭。他們說我德行有虧,科舉榜單上的名字被朱砂劃得粉碎,那朱砂紅得刺眼,像血。母親帶我去捐官的那天,吏部的官員盯著我臉上的疤痕嘲笑:“這就是那個為妖女抗族規的觀之嗎?”官印蓋下的時候,我恍惚看到錦薇在湖邊洗衣的身影,水波映著她的臉,手里還攥著未完成的護膝,那護膝是給我做的,里子絮著新棉花,軟和得很。
塘底冒出一串串氣泡,“咕嘟咕嘟”地響,那是錦薇棺中殘存的空氣,每冒一個泡,水面就蕩開一圈漣漪。母親后來又為我娶了親,紅蓋頭下的臉龐酷似錦薇,眉眼,鼻子,都像,可揭開蓋頭的瞬間我卻感到惡心——胃里全是當年灌下的冰水,又冷又硬,堵得我喘不過氣。
新婦說我每夜都在夢中呼喚“錦薇”,喊得撕心裂肺,像要把心喊出來。母親請來了道士,符水灑在床榻上時,散著刺鼻的味道,我看到塘底的她被鐵鏈纏繞得變形,頭發散開,像水草一樣漂著。道士搖著鈴鐺念咒,每響一聲,塘水便泛起一片紅,那紅越來越濃,像整個湖都在流血。“娘!別再傷害她了!”我抓住母親的手,她的手很涼,像冰,卻被反手甩了一巴掌,打得我耳朵嗡嗡響:“都是你這逆子帶來的妖孽!”
此刻我背著石碑跪在塘邊,石碑上的字硌著后背,疼得我直不起腰。每七天一次的天雷劈下時,我總能看見錦薇在水底向我伸出手,她的手很白,指甲卻泛著青紫,像開在寒夜里的花。石碑上刻著“不孝男觀之”,可我知道,真正的不孝是沒有抓住那口沉塘的棺材,沒有在她喊“救救我”的時候,用盡全身力氣把她拉上來。雨還在下,越來越密,像要把整個世界都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