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元年七月初七,暴雨如注。
溫府后院,一株百年梧桐在狂風暴雨中簌簌落葉,仿佛為即將降臨的悲慟低泣。
“夫人難產,保大還是保小?”穩婆滿手血污,踉蹌撞入書房,聲音驚惶。
溫明遠筆尖一頓,墨跡瞬間洇透了奏折上“邊境軍餉”四字。他眉心緊鎖,片刻,聲音沉如磐石:“保嫡子。”
嬰兒的啼哭混著驚雷炸響時,溫夫人的氣息也徹底斷絕。
暴雨撞開窗欞,一片濕透的梧桐葉被風卷入,緊緊貼在初生嬰兒的心口。
溫明遠伸手欲拂,卻見那枯葉脈絡竟似裂帛。他眼神幽深,喃喃道:“知許……便叫知許吧。”——“春服既成,詠而歸”。
三日后,一瘋癲游僧叩響溫府朱門。
“小公子文曲傍身,惜哉!惜哉——”僧人枯瘦的手指劃過嬰兒眉心那顆殷紅小痣,“此乃……前世未干的淚痕。”
管家慌忙塞銀封口,僧人卻大笑著將銅錢拋入泥濘:“待他為心上人跪碎膝骨之日,且看是梧桐先死,還是癡心先枯!”
永和三年冬月廿三,大雪封天。
子時的更漏穿透風雪,承禧殿內燭火飄搖,皇后楚氏的痛呼已持續兩晝夜。
“娘娘用力!見頭了!”產婆滿手猩紅,聲音發顫。
殿外,年輕的皇帝緊攥玉扳指,指節青白欲裂。
廊下太醫們匍匐于地,無人敢言——皇后胎位兇險,再拖下去,必是母子俱亡。
驀地,一聲嬰啼刺破死寂!
“生了!是位公主!”歡呼未落,產婆卻驟然僵住——皇后身下錦褥,已被濃稠的血色徹底浸透。
皇帝沖入內殿,只來得及握住妻子冰冷下去的手。
皇后用盡最后氣力,將染血的襁褓推向他:“陛下……喚她昭寧……愿吾兒……不必如我……困鎖宮墻……”話音方落,殿外一株百年紅梅在暴雪中轟然摧折。
欽天監監正伏地顫栗:“公主生辰沖犯紫微,紅鸞帶七殺……恐有鳳鳥離巢之劫!”
皇帝垂眸凝視懷中女嬰,她竟于此刻睜開雙眼,漆黑的瞳仁映著殘梅碎雪,不哭不鬧。
他忽地冷笑:“傳旨。嫡公主楚昭寧賜居昭陽殿,依太子例,配暗衛十二人。”
老太監心頭劇震。此乃滔天恩寵,亦是無形囚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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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六年的春意來得突兀,御花園里海棠未及三月已開得如云似霞。
層層疊疊的粉白花瓣壓彎枝頭,風過處,便簌簌抖落一場香雪。
一襲粉色宮裝的楚昭寧,發間珠簪輕晃,正追逐著一只流連花間的彩蝶。她跑得飛快,裙裾翻飛,灑落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殿下!當心腳下!”遠處侍女小翠驚呼未落——
楚昭寧腳下被石階一絆,整個人向前撲倒!驚呼伴著痛楚的抽氣聲響起,淚珠霎時蓄滿眼眶。
“嗚…好疼!”她揉著膝蓋,淚水終于滾落。
恰在此時,一道月白身影自花徑深處走來。少年眉目清朗如畫,眼底卻凝著三分與年紀不符的沉靜憂郁。見楚昭寧摔倒,他疾步上前,俯身輕扶:“殿下可安好?”
楚昭寧抬頭,撞入一雙溫和關切的眼眸。委屈涌上,淚珠落得更兇:“膝蓋…好疼…”
溫知許屈膝細看,只見那嬌嫩的膝頭已擦破油皮,滲出血珠。他自袖中取出一方素凈絲帕,動作輕柔地拂去沙塵:“殿下且忍忍。”
楚昭寧淚眼婆娑地望著他,好奇與依賴交織:“你是誰?我怎未見過你?”
溫知許淺淺一笑:“新晉太子伴讀,溫知許。”
楚昭寧眸中頓時漾起驚喜:“太子哥哥的朋友?那便是我的朋友啦!”她破涕為笑,小手自然地拉住溫知許的衣袖,將他引至一樹盛放的梅花下,“知許哥哥,瞧這梅花多好!我最愛它!”
溫知許仰首,目光拂過枝頭玉蕊:“梅之清絕,凌寒獨放,正是高潔堅韌之魂。”
楚昭寧聽得入神,眼中滿是欽慕:“知許哥哥懂得真多!”
溫知許垂眸看她,笑意溫潤:“殿下亦是冰雪聰明。”
楚昭寧頰邊飛起薄紅,眼中星光點點:“知許哥哥,我們日后天天一處玩,可好?”
“好。”他應得鄭重。
“拉鉤為憑!”她急切伸出小指。
溫知許亦伸出小指,與她緊緊相勾。
“拉鉤上吊,百年無改移。”童音清越,在花樹下交織。
“殿下!”小翠氣喘吁吁奔來,見楚昭寧無恙,長舒一口氣。
楚昭寧回身,雀躍道:“小翠!這是溫知許哥哥,太子哥哥的伴讀!”
小翠連忙福身:“謝溫公子援手。”
溫知許還禮:“分內之事。”
“殿下,該回宮了,陛下娘娘該憂心了。”小翠輕勸。
楚昭寧依依不舍,一步三回頭:“知許哥哥,明日還在此處,可好?”
“好。”溫知許頷首,目送那粉色的身影消失在重重花影后。
梅瓣紛揚,一片悄然落于他肩頭。他輕輕拈起,置于掌心。那花瓣猶帶初春的微涼與幽香。
“殿下,定會再見的。”低語隨風散入花雨。
溫知許獨立梅樹下,望著她消失的方向,心頭縈繞著一絲陌生的暖意與期待。指尖摩挲著那方素帕,少女含淚帶笑的容顏揮之不去。
他想起父親溫明遠沉肅的叮囑:“知許,溫氏門楣榮光,系爾一身。”那份沉重的期許,此刻卻似被那抹粉色身影悄然推開了一隙。
“父親,”他在心底低語,“門楣榮光,兒自當竭力。然此心之所向……亦當竭力護之。”
楚昭寧隨小翠回宮,心緒仍繞著方才那人打轉。那般溫煦如春風,博學如書卷的少年,是她小小天地里從未遇過的清朗。
“小翠,你說知許哥哥明日真會來么?”她倚在榻上,眸光晶亮。
小翠含笑:“溫公子看著便是守信重諾之人。”
楚昭寧雀躍點頭:“那我明日要穿新裁的鵝黃衫子!還要……帶上繡了梅花的那方帕子給他!”她悄悄摸了摸袖中,那方為他拭過膝上微塵、沾了點點血痕的絲帕,已被她仔細收起。
翌日,楚昭寧早早便候在昨日摔倒的梅樹下。
不多時,那襲月白長衫的身影果然出現在園門。他手執書卷,步履從容。
“知許哥哥!”她如如燕投林般奔去。
溫知許笑意溫煦:“殿下。”
楚昭寧自袖中取出那方精心疊好的梅花絲帕,遞到他面前:“給哥哥的!我最愛的梅花帕子!”
溫知許接過,帕角纏枝梅花栩栩如生,一絲極淡的若有似無的甜香混著藥氣。他眼底漾開驚喜:“多謝殿下厚意,此帕甚美。”
“哥哥喜歡便好!”楚昭寧笑靨如花,“往后,我還要尋更多好東西給哥哥!”
自此,溫知許與楚昭寧的身影,便常現于這深宮御苑。花間嬉戲,窗下共讀,梅樹談天……光陰在童言稚語與悄然滋長的情愫中靜靜流淌。
暮色四合,溫知許仍佇立梅影之中。指尖撫過帕角細膩的繡紋,他將那方猶帶少女體溫與淡淡血痕的絲帕,輕輕貼在心口。
晚風送來斷續的玉笛清音,宮墻內燈籠次第燃起,暈開一片暖黃。他望著那片燈火,輕聲哼起幼時乳母所授的江南小調,嗓音低柔:
“梅子青青,梅雨霖霖,待得梅熟時,郎心守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