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云翳,楚昭寧已端坐鏡前,一雙眸子亮如點星,映著銅鏡中自己粉頰微暈的模樣。
“小翠,這支珍珠簪可襯我?”她拈起一支簪子在鬢邊比量,指尖因期待而微微發燙。
小翠執梳,抿唇輕笑:“殿下今日怎這般勤勉?往日可要奴婢三催四請呢。”
楚昭寧頰上紅云更甚,垂首捻著衣帶上的流蘇:“不過……不過想早些去賞梅。昨日的花開得正好……”
小翠心下了然,只細致地為她綰好雙環髻,簪上珍珠:“殿下今日清艷無雙,恰似枝頭新綻的玉梅。”
楚昭寧起身旋了一圈,粉色紗裙漾開漣漪。對鏡再三顧盼,確保無一不精,這才提起裙裾,如蝶般翩然飛出殿門。
“殿下慢些!仔細腳下!”小翠捧著鵝黃披風在后追趕。
御花園內,晨露未晞,梅香在清寒空氣里沁骨幽涼。
楚昭寧一路小跑至昨日舊地,卻見梅影寂寂,空無一人。
心陡然一沉,腳步凝滯。
“他……不來了么?”貝齒輕咬下唇,眼底漫起薄薄水霧。
她行至那株最繁茂的老梅下,仰首望著瓊枝玉蕊,小手無意識地絞緊了腰間絲絳。
“公主殿下。”
溫潤如玉石相擊的聲音自身后響起。楚昭寧倏然轉身,裙裾旋開粉色的云。
溫知許一襲月白長衫,手執書卷,立在幾步之外,含笑望她。晨光篩過梅枝,為他周身鍍上淺金。
“知許哥哥!”楚昭寧幾乎雀躍而起,眉間陰翳盡掃,“我以為……以為你不來了!”
溫知許趨前幾步,躬身一禮:“殿下有召,臣豈敢輕諾?只是未料殿下如此早至。”他目光掠過她精心妝點的云鬢與羅衣,眼底掠過一絲訝異與柔光。
楚昭寧察覺他的視線,忽覺赧然,低頭撥弄發梢:“……只是醒得早罷了。”
溫知許莞爾,未點破少女心事。他舉起書卷:“殿下可愿聽詩?今日攜了本集子,其中詠梅之句頗妙。”
“愿意!”楚昭寧眸光璀璨,立時拉他同坐梅下石凳,“快念與我聽!”
溫知許展卷,清朗之聲如溪流淙淙:“‘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此乃林處士詠梅,說的是……”
楚昭寧以手支頤,目光膠著在溫知許的側顏。光斑在他臉上跳躍,睫羽低垂如蝶翼輕顫。詩句深意她未必盡懂,卻極愛聽他溫潤嗓音,看他專注神情。
“知許哥哥,你怎懂得這般多?”待他誦罷,楚昭寧忍不住問。
溫知許合上書卷,眸色溫煦:“家父自幼嚴訓,詩書禮義不敢懈怠,唯恐有負溫氏門楣。”
“溫家……很顯赫么?”楚昭寧好奇。
溫知許神色微黯,復又平靜:“累世簪纓,家父現任禮部侍郎。只是……”他略頓,“家聲近年稍頹,父親寄望于我,重振門庭。”
楚昭寧似懂非懂點頭,忽而伸手握住溫知許的手:“不怕!知許哥哥這般本事,定能成的!待我長大,也幫你!”
溫知許一怔,看著眼前稚氣卻鄭重的容顏,心口暖流涌動。他輕輕回握她微涼的小手:“謝殿下。”
“昭寧,在此作甚?”一個冷峻聲音驟然插入。
楚昭寧回頭,見太子楚昭然立于不遠處,眉峰緊蹙。他年長她五歲,素來端肅,待她亦頗嚴厲。
“皇兄!”楚昭寧跳下石凳,奔至楚昭然身側,牽住他袖擺輕搖,“我在聽知許哥哥念詩,有趣極了!”
楚昭然目光如冰刃掃過溫知許:“區區伴讀,不思本分,倒有閑情逸致在此邀寵?”
溫知許即刻起身長揖:“殿下息怒,是臣逾矩。”
楚昭寧察覺氣氛凝滯,急急擋在溫知許身前:“皇兄莫怪他!是我纏著他陪我頑的!”
楚昭然冷嗤:“‘知許哥哥’?倒是親昵。”他逼視溫知許,“既聞你詩才,不若即刻以梅為題,賦詩一首。若不能,往后便離公主遠些。”
“皇兄!”楚昭寧急得跺腳。
溫知許卻從容一揖:“臣遵命。”他略作沉吟,眸光掠過滿園瓊英,緩聲吟哦:
“冰肌玉骨傲霜枝,不與群芳斗艷時。
一片清心向明月,暗香只許故人知。”
楚昭然聽罷,眼底訝色一閃,旋即沉臉:“詩尚工穩,卻嫌倨傲。‘暗香只許故人知’?你與公主相識不過一日,也敢妄稱故人?”
溫知許不卑不亢:“殿下明鑒,此句只詠梅之高潔孤標,別無他意。”
楚昭寧見兩人僵持,靈機一動,忽地“哎喲”一聲捂住小腹蹲下,小臉皺成一團。
“昭寧?!”楚昭然頓時色變,俯身急問,“怎么了?”
“肚子……好疼……”楚昭寧淚光盈盈,氣若游絲,“許是晨起……吃岔了……”
楚昭然方寸大亂,再顧不得溫知許,急喚宮人:“速傳太醫!公主有恙!”他俯身抱起楚昭寧。
楚昭寧趁機朝溫知許飛快眨了眨眼,繼續蹙眉作痛楚狀。
溫知許心領神會,憂色浮上眉梢:“殿下,可需臣……”
“不必!”楚昭然斷然截住,抱著妹妹轉身疾行,只拋下一句冷語,“記住你的身份,休生妄念。”
目送太子身影遠去,溫知許獨立梅影之下,面上憂色褪去,唯余一片沉靜寂寥。他垂首看著手中書卷,一聲輕嘆逸出唇畔。
“溫公子!”
清脆呼喚打破沉寂。小翠匆匆奔來,將一方絲帕塞入他手中:“公主命我交予公子。公主無礙,乃是權宜之計。三日后未時,仍在此處相候。”
溫知許展開絲帕,素絹上幾枝紅梅凌寒綻放,針腳雖稚嫩,卻極盡用心。帕角一隅,繡著一個小小的“寧”字。
“有勞姑娘。”他將絲帕珍重納入袖中,“煩請轉告殿下……溫知許,定不負約。”
小翠匆匆離去。溫知許獨立園中,滿目繁花似錦,心緒卻如亂絮紛飛。宮規森嚴,云泥之別,他豈會不知?然那純真笑靨,如暖陽融冰,令他明知是劫,亦難自禁。
“‘一片清心向明月,暗香只許故人知’……”他低聲復誦己詩,唇邊泛起一絲自嘲的苦笑,“溫知許……你當真是……自尋羈絆。”
夕照熔金,為梅園披上霞帔。溫知許的身影被拉得頎長孤寂,似欲探入那深宮重帷。
指尖撫過袖中絲帕溫軟的觸感與那個小小的“寧”字,他心中已有了決斷。
三日后,他會再來。
只為那一聲毫無保留的——
“知許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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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花木窗半啟,晨光漫入。楚昭寧托腮凝望窗邊,目光流連于溫知許執筆的側影。墨香氤氳間,他運筆從容,字跡清峻如竹。“知許哥哥的字,真像畫兒一般好看。”她忍不住輕嘆。溫知許聞聲抬眸,眼底笑意溫煦:“殿下若喜歡,不妨也來試筆?”
御苑晴空如洗,一只彩繪紙鳶扶搖直上,漸成碧霄一點。楚昭寧攥著線軸,歡喜得連連拍手跳躍:“知許哥哥快看!我們的風箏,飛得比宮墻還高!比云彩還高!”溫知許仰首望著那翱翔天際的一點斑斕,又看向身邊雀躍如春鳥的少女,眸中暖意流淌:“是,殿下。它定能飛得……更高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