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騰的白氣模糊了董愛玲臉上深刻的皺紋,卻讓那雙明亮的眼睛顯得格外清晰。她嘴角似乎向上扯了一下,那大概算是個笑。
“自己瞎琢磨的唄!”她的聲音蓋過了嘈雜,帶著一種爽利勁兒,手里的勺子敲在蒸籠邊上,發(fā)出清脆的一聲“當(dāng)”,“面揉透了,醒夠了時辰,搓長條,刀一切,手一擰,蒸二十分鐘就熟了!”她語速很快,像蹦豆子,劈了啪啦說的帶勁。
她一邊說,一邊隨手把一疊空碗“哐當(dāng)”摞在旁邊,帶著一種生猛活力。
棚子角落堆著幾袋開了口的高筋面粉,旁邊一個大陶盆里,盛著半盆揉好、蓋著濕布的面團,白白胖胖,安靜地發(fā)酵著,散發(fā)出微微的酸香。
李思嘉低頭看著手里那根長條形的、散發(fā)著暖意的饅頭,又看看女人那雙骨節(jié)粗大、沾滿面粉卻異常靈活有力的手。那雙手,似乎蘊含著一種能把最普通的麥子變成這樣溫暖的魔力。
“董姐!再來點咸菜絲兒!”一個工人端著碗喊了一嗓子。
“等著!少不了你的!”被叫做董姐的女人響亮地應(yīng)了一聲,順手抄起一個大海碗,從旁邊的大瓦罐里舀出滿滿一勺油亮的芥菜絲。
董愛玲給那工人舀完咸菜,目光不經(jīng)意又掃過還站在原地的母子二人。她的視線在李思嘉蒼白的臉上停留了一瞬。沒說話,只是放下大海碗,繞過長條桌案,朝她們走了過來。
她走路的步子很大,帶風(fēng),碎花圍裙的下擺晃動著。
走到李思嘉面前,離得很近,李思嘉能聞到她身上混合著油煙、汗水和面粉的復(fù)雜氣味,奇異地給人一種安穩(wěn)感。
董愛玲忽然抬起手,那只骨節(jié)粗大、沾著面粉和油漬、布滿細小裂口和老繭的手,帶著一股不容拒絕的力道,徑直伸向李思嘉的臉頰。
李思嘉身體僵住了。
董愛玲的手很用力,帶著一種近乎粗魯?shù)膶嵲冢谒橆a上重重地擦了一下。
“嘖,”董愛玲皺著眉,看著自己指手上的土,大概是昨夜睡地上蹭到的。
她的目光重新落到李思嘉臉上,那雙圓睜的、亮得驚人的眼睛,像看透了李思嘉一夜未眠的疲憊和迷茫。
她的聲音不高,但聽的很清晰“丫頭,甭喪氣!濕泥地里睡過覺的苗子,”她頓了頓,“扎的根,才深!咱莊稼人都信這個。”
話音落下,她收回手,在臟兮兮的圍裙上隨意蹭了蹭,轉(zhuǎn)身大步走回蒸籠后,抄起大勺,洪亮的嗓門再次炸開:
“后面的!快著點!饅頭管夠!”
蒸籠蓋子被猛地掀開,一大團濃烈、高溫的白氣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董愛玲在騰騰熱氣中忙碌的身影,只剩下一個揮舞著長勺的模糊輪廓。
李思嘉低頭看著饅頭光滑微黃的表皮,董愛玲那雙沾著面粉、粗糙有力的大手浮現(xiàn)在眼前。咬了一口手里的饅頭。麥香濃郁,嚼勁十足,帶著一股來自土地深處的、踏實的回甘。
天天睡得少,眼睛半睜著,晃晃悠悠的成了人群中的鐵憨憨,他捧著一個碗,不知道該怎么下嘴,董大姐見這個鐵憨憨半傻不傻的狀態(tài),給逗樂了,“寶啊,你怎么不動啊,給你筷子,勺子在那個柜子里。”
天天緩慢的點點頭,這群體吃早飯的場面還是頭一次感受,坐在人群中,天天不自然的拿著筷子。
旁邊一個工人,一看年紀(jì)就很大了,看著天天傻笑。坐在半截水泥墩上,人像是從灰塵里直接長出來似的,厚重而結(jié)實,五短身材裹在一身粗布衣服里,安全帽隨意地斜扣在頭上,帽檐壓著蓬亂灰白的短發(fā),邊緣處蹭亮蹭亮的。
“這娃娃也住這?”有點嘶啞的聲音從工人嘴里發(fā)出來。
李思嘉點點頭。天天緊張地拿著筷子局促地吃著碗里的粥。
天天這個圓圓滾滾的男娃娃,頭發(fā)之前剛剪過,短短的緊貼著頭皮,顯出那肉嘟嘟的臉蛋,兩個眼珠子像是兩顆鵝卵石,透著一股與這粗糲工棚格格不入的懵懂。
工地管工老張頭從外面走進來,眼睛數(shù)了數(shù)屋里的人數(shù),大聲訓(xùn)斥起來,“今天咱們出工可不早了,這飯可不是白吃的,吃飽了就得干活,管吃管住還上哪找這么好的事!”
說完走到李思嘉母子身邊,“誰讓你們在這吃飯的?”老張頭疑惑的問。,細長的眼睛像刀子一樣盯著他們。
李思嘉趕緊回答:“周師傅讓我們在這和大家一起吃飯。”攥著饅頭的手一緊。
老張頭瞟了瞟他們,“哦,老周說的是你們啊?!吃的還習(xí)慣嗎?”
李思嘉點頭微笑表示很滿意,老張頭的聲音高了起來,“董大姐,這是工人食堂,是給干活的人吃飯的,你瞧他們倆能吃的慣嗎?中午還不給我們做點可口的?”
董愛玲撇了他一眼,“嫌我這飯不好吃啊,出去吃?你是大老板,哈哈哈。”說著把大粥鍋搬了起來。
天天此時正對著手里的饅頭一口一口的咬著,幸福的眼睛都瞇了起來,滿嘴都塞滿了軟軟的面團,腮幫子鼓鼓的。
李思嘉有點不好意思的對董愛玲說,“大姐,好吃,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饅頭。外滿可比不上你這兒有滋味。”
老張頭點上一顆煙,慢悠悠的說:“工人食堂么,飯有滋味能讓工人干活”說著坐在旁邊的一個凳子上。“但是,這是工地,得有工地的規(guī)矩,吃飯干活天經(jīng)地義,搬磚,撿垃圾,掃地,澆水,拔草……你看看你們能干點啥?”
天天在旁邊一遍咬著饅頭一遍聽著,被這突如其來的要求嚇壞了,這個老張頭說的活兒,他一樣也不想干,就拽李思嘉的衣服,李思嘉正仔細的聽著,不想理他,就用手扒拉他。
董大姐不虧是大姐,嗓門比老張頭高多了,“老張頭,你趕緊出工吧,早上都要遲到了,把自己的事干好再說……”順便瞪了他一眼。
老張頭把煙一掐,轉(zhuǎn)身準(zhǔn)備出去,回頭看了一眼李思嘉,然后匆匆出去組織工人出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