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孤注一擲
三個月之后,遠航的船回到了港口。他的住處是一間港口附近的舊公寓,狹小但整潔。書架上擺滿航海日志和植物圖鑒,墻上釘著幾張手繪的海圖。
青青坐在床邊,渾身發抖。自從上次和林志遠在畫室交鋒,她便再也沒有了安寧的日子。
遠航遞給她一杯熱茶,然后蹲下來,握住她的手:“發生什么了?“
她搖頭,說不出話。
他嘆了口氣,起身去翻抽屜,拿出一把鑰匙:“我在海邊租了棟小別墅,本來想等……”他頓了頓,“你要不要搬過去?”
青青抬頭,眼淚終于落下:“為什么幫我?”
遠航看著她,眼神灼熱:“因為我想看你畫真正的花。”
郁青青將那份打印好的離婚協議書,輕輕放在林志遠書房的紫檀木大班臺上。窗外是精心修剪過的法式園林,夕陽的金輝灑在噴泉的水珠上,折射出虛幻的流光。這棟宅子,這園子,這滿室昂貴的死物,都曾是“林太太”榮耀的注腳,如今卻成了最華麗的囚籠。
林志遠沒有立刻去看那份文件,書房里彌漫著上等煙草的醇香和他慣用的、冷冽的男士香水味,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屬于“林行長”的威壓。
“想清楚了?”他終于開口,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溫和。
“是。”郁青青的聲音很平靜,像深潭不起波瀾的水面。她穿著最簡單的棉布裙子,站在巨大的紅木書架前,身影單薄,卻透著一股孤絕的韌勁,像懸崖石縫里斜逸而出的一枝野薔薇,與這滿室奢華的沉重格格不入。
林志遠拿起那份協議書,只用指尖捻開第一頁,目光如掃描儀般迅速掠過那些條款。他嘴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仿佛看到了什么荒誕不經的笑話。
“凈身出戶?”他抬起眼,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針,精準地刺向郁青青,“青青,你畫那些驚濤駭浪畫魔怔了?還是被那個跑船的,灌了滿腦子咸腥的海水,連帶著把腦子也泡發了?”“跑船的”三個字,被他咬得格外輕蔑,像吐出一粒沾了塵土的瓜子殼。
“這是我的決定。”郁青青迎著他的目光,不閃不避。她看到自己在他瞳孔中的倒影,那么小,那么清晰,像一個等待宣判的囚徒。
“決定?”林志遠嗤笑一聲,身體向后靠進寬大的真皮椅背,雙手交疊放在腹前,姿態放松,卻散發出更強的壓迫感,“靠什么決定?靠你那些賣不出價錢的‘海上花’?還是靠你那位不知在哪個大洋上漂著的‘繆斯’先生?”他頓了頓,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發出篤、篤、篤的輕響,“別忘了,你名下的畫廊股份,是我用銀行關系幫你拿下的。你那些畫具、顏料,哪一樣不是刷我的副卡?你住的這房子,頭頂這片瓦,”他環視著書房華麗的裝潢,“離了我林志遠,你郁青青,連片遮風擋雨的破帆布都支不起來!”
郁青青的臉色白了白,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紅痕。這痛楚讓她更清醒:“我有手,能畫畫,能養活自己。”
“養活自己?”林志遠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就憑你?離了這個圈子,離了‘林太太’這塊招牌,你以為你那些狂魔亂舞的畫,還值幾個錢?周姐捧你,那是看我的面子!你信不信,只要我一句話,明天你的畫就能從所有畫廊下架,你的名字,會在這個圈子里,變得比海上的泡沫還輕,風一吹就散!”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進郁青青試圖構筑的獨立幻夢里。
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郁母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臉上滿是焦急與痛心。她身后跟著沉默的郁父,眉頭擰成深刻的川字。
“青青!你瘋了不成!”郁母幾步上前,保養得宜的手緊緊抓住女兒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聲音帶著哭腔,“志遠剛升了行長,前途無量!你放著好好的行長夫人不當,要跟個跑船的去喝西北風?你讓我們郁家的臉往哪擱?”她的話語像浸了鹽水的鞭子,抽打在青青的心上。
郁父重重嘆了口氣,聲音低沉如悶雷:“青青,離婚不是兒戲!志遠待你不薄,供你吃穿,支持你畫畫,哪點虧待了你?你離了他,就是自毀前程!我們郁家,丟不起這個人!”他渾濁的目光掃過那份刺眼的離婚協議,如同看著一紙恥辱的休書,“你要是敢簽這個字,就當我們沒生過你這個女兒!郁家的門,你永遠別再踏進來一步!”“斷絕關系”四個字,像沉重的石磨,從父母口中碾出,帶著親情的碎屑和冰冷的決絕。
郁青青的身體晃了晃。父母的責難,遠比林志遠的經濟威脅更讓她痛徹心扉。她看著母親眼中真實的恐慌——恐慌失去行長親家帶來的體面與便利;看著父親臉上深刻的恥辱——女兒“下嫁”一個“跑船的”帶來的門楣之辱。他們眼中,沒有她郁青青的掙扎、痛苦、求生般渴望的呼吸,只有“林太太”這個身份帶來的、可量化的利益和體面。
書房里死一般的寂靜。夕陽的最后一絲余暉從窗外溜走,室內陷入一片冰冷的陰影里。紫檀木、真皮、銀器的光澤都黯淡下去,只剩下人心赤裸裸的算計與冰冷的切割。
林志遠用拆信刀輕輕點了點“財產分割”那一欄空白的地方,語氣恢復了掌控一切的從容:
“青青,你聽聽,爸媽都是明白人。”他抬眼,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燈,鎖住郁青青蒼白卻倔強的臉,“離了我,你失去的不僅僅是錦衣玉食,更是你的身份、你的根基、你在這世上立足的依憑,還有……生你養你的父母親情。值得嗎?”他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陰影里投下巨大的壓迫感,一步步逼近郁青青,“為一個朝不保夕、不知哪天就葬身魚腹的海員?為你那點……見不得光的、廉價的激情?”
“把這份東西,”他瞥了一眼桌上的協議書,聲音輕得像耳語,卻帶著鐵一般的重量,“拿去燒了。安安心心做你的林太太。今晚行長夫人的慈善晚宴,我希望看到你穿著我送你的那條珍珠白禮服,戴著那套鉆石首飾,準時出現。像從前一樣,優雅,得體。”他頓了頓,補充道,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這才是你的‘根’。”
郁青青站在原地,仿佛置身于西伯利亞的冰原。父母的絕情宣言猶在耳邊,林志遠的冰冷威脅如同毒蛇纏繞。眼前是華麗的牢籠,身后是萬丈深淵。那份雪白的離婚協議書,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片即將被黑暗吞噬的、無力的帆。
她沒有回答,只是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林志遠冰冷的鏡片,望向窗外徹底沉入黑暗的庭院。那里,沒有光,只有無邊的、濃稠的夜。而她心中那片屬于遠航的、有風有浪的海洋,在絕望的深淵里,反而燃燒起更加孤絕、更加熾烈的火焰。這火焰灼燒著她的五臟六腑,也照亮了她眼中那片不容妥協的、冰冷的決絕。沉默,在此刻成了最堅定的回答。
第二天,青青簽了離婚協議,放棄了林家的一切,只帶走了自己的畫具和幾件衣服。林志遠冷笑:“為了個跑船的,值得嗎?“
她沒回答,頭也不回地離開。
港口別墅年久失修,但推開窗就能看見海。遠航在院子里松土,青青支起畫架。風吹過來,帶著咸味和自由。
那天晚上,暴雨再次降臨。屋頂漏水,他們用桶接水,笑聲在空蕩的房間里回蕩。最后兩人蜷縮在唯一干燥的角落,遠航摟著她,輕聲說:“別怕,明天我修屋頂。”
青青靠在他懷里,聽著他的心跳,突然覺得——哪怕此刻世界崩塌,也值得。
港口別墅的院子變了模樣。
宋遠航把每一寸土地都翻墾過,埋下不同季節的花種。東隅種著春日的郁金香與風信子,西角是夏日的玫瑰與繡球,南邊栽了秋菊與金桂,而北面的矮墻下,他特意培了一壟耐寒的冬薔薇。
“這樣無論什么時候,“他拍掉手上的泥土,沖青青笑道,“你推開窗,都能看見花開。”
青青站在廊下,晨光透過她素白的睡裙,勾勒出纖細的輪廓。她赤著腳跑下臺階,泥土沾上腳趾也不在意,撲進遠航懷里。他身上的汗味混合著海鹽的氣息,讓她想起暴風雨過后的甲板,堅實而可靠。
“你什么時候學的園藝?”她仰頭問。
遠航用沾著泥點的手指刮她鼻尖:“船上無聊,看了不少書”。
青青忽然眼眶發熱。和林志遠結婚七年,他從未說過要帶她去看什么,只有“下周行長夫人辦茶會”或是“年終酒會你要穿那件藍裙子”。
她踮起腳尖吻他,嘗到泥土與晨露的味道。
畫架支在花叢邊上,青青的創作欲望像野火般燃燒。她不再畫精致呆板的花朵,而是捕捉風中顫抖的野薔薇、暴雨前低垂的繡球、甚至被蟲啃噬出鏤空紋路的楓葉。
遠航出海之前他們嘗試再次造人。他的吻落在她小腹時,青青忽然顫抖:“如果一直懷不上呢?”
“那我們就有更多時間周游世界。“他抬頭,眸中有整片海洋的溫柔,“我可以在每個港口都給你種一座花園。”
“這次航線短,圣誕節前就能回來。”
最后一夜,他們坐在花園長椅上纏綿。院里的沙漠玫瑰剛抽出新芽,他蹲在花盆前仔細培土,忽然說:“它耐旱,就算兩個月不澆水也能活。”
遠航的航海日志攤開在茶幾上,最新一頁寫著:
「給青青的圣誕禮物——里斯本古董店的婚紗,珍珠紐扣像她笑起來時的牙齒。」
青青假裝沒看見,只是更緊地抱住他。
黎明時分,貨輪鳴笛聲穿透霧氣。遠航把存折塞進她手心:“密碼是你生日。”又遞來一沓信紙,“要是想我了,就寫信。”
“每天都寫。”她咬唇承諾。
“那我每天都有盼頭了。”他笑著吻她眉心,轉身走入濃霧。
青青站在碼頭直到船影消失,掌心還殘留著他最后的溫度。
遠航出海的日子,青青就坐在花園里寫信。她寫沙漠玫瑰抽了新枝,寫夜來香的芬芳驚醒了鄰居家的貓,寫自己作畫時總感覺他在背后凝視。這些信塞進蔚藍信封,貼上異國郵票,寄往他即將停靠的港口。
第一封信寄往新加坡港時,青青的晨吐剛剛開始。
她趴在洗手臺干嘔,突然想起月經已推遲兩周。驗孕棒上的兩道紅線刺得她睜不開眼,一半狂喜一半恐懼。
“不會的。“她對著鏡子自言自語,給肚子里的生命畫了朵小花。
第二封信寄往開普敦,附上超聲波照片。畫室里,她開始創作《母親的海》,浪花里隱約可見嬰兒蜷縮的輪廓。
某個深夜,遠航突然歸來。青青被門廊的響動驚醒,只見他渾身濕透站在臥室門口,手里攥著一只檀木匣子。
“提前返航?”她慌忙起身。
遠航點頭,打開匣子。十二管顏料排列如彩虹,每支標簽上都寫著一行小字:
「馬六甲海峽的日落紅」、「冰島極光中的孔雀藍」、「圣托里尼教堂穹頂的金」……
“生日禮物。”他聲音沙啞,“本來想等你生日再給。”
看著青青微微隆起的肚子,遠航深深地彎下腰,把耳朵貼在青青的肚皮上。
原來,收到青青懷孕的消息,遠航再也在船上呆不住了,他急沖沖地申請了休假,直接在開普敦坐飛機飛回了青青的身邊。
遠航像個初次掌舵的水手,緊張又虔誠。他翻遍了所有能買到的孕期指南,甚至托船上的老醫生寄來國外的資料。家里很快堆滿了孕婦枕、防滑墊、胎教書,還有他在網上從各個港口搜羅來的新奇水果——菲律賓的芒果、南非的葡萄柚、泰國的山竹,只為緩解她的孕吐,哄她多吃一口。
他笨拙地學著煲湯。廚房里時常響起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偶爾還夾雜著他被油星濺到的哇哇大叫聲。端出來的湯或許咸淡不一,但青青看著他額角的薄汗和期待的眼神,總能喝得一滴不剩,笑著說:“大副的手藝,比航海圖還讓人安心。”
夜里,他總警醒著。青青稍有翻身的動靜,他便立刻醒來,輕聲問:“怎么了?不舒服?要喝水嗎?”他的手始終習慣性地搭在她隆起的小腹上,感受著那微小而神奇的胎動,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如星辰。
遠航將孕期的青青視作最嬌貴的名花。花園成了他們最常流連的地方。他特意在廊下放了張鋪著厚軟墊的藤編躺椅,讓青青能在花香和陽光中休憩。
他會搬個小凳子坐在她腳邊,一邊小心翼翼地給她浮腫的腳踝按摩手法是現學的,略顯生澀但無比認真,一邊絮絮叨叨地規劃著花園的未來:“等小家伙出來,這里再種一排向日葵,讓他追著太陽跑…東南角搭個葡萄架,夏天我們就在下面乘涼,聽你彈琴…哦不,是聽你教小家伙彈琴。”他笑著糾正,眼中是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青青則支起畫架,不再畫激烈的《母親的海》,而是用柔和的水彩描繪園中生機勃勃的景象,以及身邊這個低頭為她揉腳的男人專注的側影。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他蜜褐色的皮膚上跳躍,勾勒出毛茸茸的金邊。這幅畫,她私下命名為《港灣》。
遠航的胎教方式帶著濃厚的個人印記。他不再講驚險的航海故事,而是輕柔地對著青青的肚皮,描述世界各地的奇花異草,描繪加那利群島火山巖上倔強的野薔薇,描繪大溪地月光下散發幽香的梔子。
“寶寶,你看,這是爸爸在里斯本古董店看到的一件小裙子,上面有珍珠紐扣,像星星一樣…等你出生,爸爸就給你買回來。”他拿出手機里的照片,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
他會拿出航海日志,翻到空白頁,握著青青的手,一起寫下給未來寶寶的話。他的字跡剛勁有力,她的字跡因孕期浮腫略顯笨拙,交織在一起,是無聲卻最堅實的承諾。他常在末尾寫上:“爸爸愛媽媽,也愛你,千千萬萬遍。”
孕期的情緒如海潮般起伏。青青有時會莫名低落,對未來感到恐懼。遠航從不敷衍,他會放下手頭所有事,將她緊緊擁在懷里,下巴抵著她的發頂,讓她傾聽自己沉穩有力的心跳。“感覺到了嗎?這是爸爸的心跳,也是你的錨。有我在,天塌下來,先砸到我。”他的話語樸實,卻比任何誓言都更有力量。
深夜,當青青因胎動頻繁難以入眠時,他會點亮一盞小夜燈,靠在床頭,讓她枕著自己的臂彎。他低聲哼唱起不成調的船歌,或者只是輕輕撫摸她的背,像安撫一艘在風浪中顛簸的小船。月光灑進來,照亮他專注凝視她的眼眸,那里盛滿無盡的愛憐。這一刻,無需言語,靈魂在靜謐中深深共振,彼此是唯一的救贖與依靠。
在醫生確認情況相對穩定后,遠航堅持要完成一個儀式。他牽著青青的手,來到院子中央那片特意留出的空地。他挖好坑,讓青青親手放下一粒種子——那是他從加那利群島帶回的、承諾過的野薔薇種子。
他覆上土,澆上水,然后握著青青的手一起按在溫潤的泥土上。“我們一起種下的,”他看著她,眼神灼灼,“等它開花的時候,我們帶著寶寶一起坐郵輪去看真正的火山巖花園。我保證。”
夕陽的金輝籠罩著相擁的兩人和那方新土。青青依偎在他懷里,感受著他胸腔的震動和腹中小生命的悸動,前所未有的安寧與幸福充盈心間。這短暫的時光,濃縮了世間最純粹的甜蜜,在舌尖極致地化開。他們貪婪地汲取著每一分每一秒。遠航的假期有限,風暴的陰影從未真正遠離,他終將再次啟航。而此刻花園里的每一朵花、每一片葉,都在見證著這用盡全力去愛的、帶著宿命般悲涼底色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