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吐的驚濤駭浪終于平息,郁青青的腹部已有了清晰的弧度,像一枚在冬日里悄然孕育的、飽滿的果實。身體里那磨人的翻江倒海退去后,剩下一片奇異的、帶著倦怠的寧靜。港口別墅的冬日,海風少了咸腥,多了凜冽的刀鋒感,刮在臉上,是清醒的刺痛。
一個落雪的清晨。雪不大,是那種細碎的、干燥的粉末,無聲地覆蓋了遠航精心侍弄的花園,那些枯槁的枝干裹上銀裝,倒顯出幾分水墨畫的嶙峋意境。遠航從身后擁住站在窗前的青青,下巴擱在她肩窩,呼出的熱氣在冰冷的玻璃上凝成一小片白霧?!皭瀴牧税??帶你去個地方。”
他不知從哪里變出一雙厚實的、毛茸茸的雪地靴,笨拙地蹲下,替她仔細穿上,系好帶子。那專注的神情,像在給一艘即將遠航的小舟系上纜繩。他裹著件半舊的厚呢大衣,海風磨礪過的臉頰凍得微紅,眼睛卻亮得驚人,像雪地里燃著的兩簇黑色火焰。
車子駛出城區,雪漸漸厚實起來。天地間一片純凈的灰白,道路兩旁的田野和矮丘都失去了棱角,變得渾圓柔軟,像蓋著巨大的天鵝絨毯。世界只剩下車輪碾過新雪的“咯吱”聲,和引擎低沉的嗚咽。青青靠著他,感受著他胸膛透過厚衣傳來的堅實心跳,一種近乎奢侈的安穩感包裹著她。
“看那邊?!边h航放慢車速,指向遠處一片稀疏的林子?;野椎闹块g,竟有點點猩紅,倔強地綴在枝頭,像凝固的血珠,又像未燃盡的火星——是野梅。
他們踏著沒踝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近。雪粉鉆進靴口,冰涼刺骨,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潔凈感??諝馇遒萌缤傔^的泉水,吸入肺腑,帶著松針和冷梅的混合幽香。青青伸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觸碰那冰涼、蠟質的花瓣,一點幽香沾上指尖,清寒入骨,卻又帶著一絲勾魂的甜。“真像假的?!彼?,呵出的白氣瞬間消散。
遠航折下一小枝,簪在她鬢邊。冰冷的梅瓣貼著溫熱的肌膚,激得她微微一顫。他低頭,鼻尖蹭過她凍得通紅的耳垂,聲音低沉:“假的哪有這活氣?”雪光映著他深邃的眼,里面清晰地映著她鬢邊那點猩紅,和他自己專注的神情。這一刻,天地岑寂,只有雪落梅枝的微響,和他們交纏的呼吸。
圣誕節前夕,雪下得更大了。平安夜那日,天剛蒙蒙亮,遠航就裹得嚴嚴實實出了門,只留下一句:“等我回來,給你帶棵圣誕樹?!?/p>
青青在壁爐邊織著一條小小的毛線襪,爐火跳躍,映著她低垂的眉眼,溫柔得不像話。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節日的氣氛,輕輕踢了她一下。她撫上肚子,嘴角噙著笑,想象著遠航會帶回一棵怎樣的圣誕樹。窗外是鉛灰色的天空和無聲飄落的鵝毛大雪,屋內是松木燃燒的噼啪聲和上次踏雪折來的野梅的暖香。
臨近傍晚,門外傳來沉重的拖曳聲和粗重的喘息。青青打開門,風雪裹挾著一個巨大的、模糊的綠色影子撞了進來。遠航像個雪人,眉毛睫毛都結了霜,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額前,肩上扛著、手里拖著的,是一棵比他人還高的雪杉!新鮮的松脂氣息混合著他身上的寒氣、汗味和雪的味道,瞬間充滿了小小的門廳。
“瘋了!”青青驚呼,忙去幫他。那樹干粗壯,枝椏繁茂,帶著山林野地的蓬勃生氣,幾乎塞滿了半個客廳。遠航脫掉濕透的外套,臉上是孩子氣的得意,指著樹:“看!這才是正經圣誕樹!花市那些盆栽的,蔫頭耷腦,哪配得上我的青青和寶寶?”
清理、固定、布置。遠航爬上梯子,將一串彩色小燈泡仔細纏繞在蒼翠的枝椏間。燈光亮起,暖黃、湖藍、柔粉的光點在墨綠的針葉間閃爍,如同落入凡間的星子。青青則負責掛上他們一起逛街時買的小玩意兒:吹制的玻璃泡泡,裹著薄脆的虹彩;錫箔紙折的小星星,閃爍著溫暖的光;還有幾個手繪的小木頭玩偶,是遠航照著航海日志上的涂鴉刻的。
最珍貴的,是遠航從大衣內袋掏出的一個小布包。層層打開,里面是一顆光澤溫潤的、渾圓的珍珠紐扣?!霸诶锼贡竟哦昕吹降模薄跋癫幌瘛瓭M月?”他小心地用紅絲線系好,掛在了樹頂——代替了傳統的星星。那顆珍珠在彩燈映照下,散發著柔和內斂的光暈,像一個凝固的、圓滿的承諾。
壁爐里的火燃得正旺,松枝在火焰中發出細碎的爆裂聲,釋放出濃郁的、令人心安的氣息。他們并肩坐在地毯上,背靠著沙發,面前是這棵在陋室中燃燒著綠色火焰的雪杉。光影在兩人臉上跳躍。
“等寶寶出生,”遠航的大手輕輕覆在青青隆起的腹部,感受著里面微小的悸動,“春天就帶他去花園,看我們種下的野薔薇開花…夏天,去海邊,我教他游泳,像條小海豚…”他的聲音低沉,帶著海風般的憧憬。
青青將頭靠在他肩上,望著樹頂那顆珍珠“月亮”,輕聲接話:“秋天,教他認你帶回來的各種種子…冬天,就像現在,我們再砍一棵雪杉回來,讓他掛自己做的星星…”
遠航低笑,胸腔震動:“那得換個大房子了。得有個專門的琴房,萬一寶寶像你,有雙藝術家的手呢?畫室也要更大,你的《海上花》得掛滿一墻…”
他們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在松香與爐火的暖意里,在彩燈夢幻的光暈里,在窗外呼嘯的風雪聲中,構筑著一個觸手可及的、閃著金邊的未來。每一個細節都被描繪得栩栩如生:花園里奔跑的孩子,海邊的浪花,琴鍵上的小手,畫布上的色彩…這些話語像糖霜,一層層甜蜜地包裹著此刻的安寧。
青青閉上眼,聽著他沉穩的心跳和描繪未來的低語,腹中的孩子也安靜下來。壁爐的火光將他們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墻壁上,依偎著,融在一起。雪杉的香氣濃得化不開,像凝固的蜜糖,將這短暫的、偷來的時光,密封在記憶的水晶瓶里。
然而,在這極致溫暖的甜蜜深處,青青的心尖卻像被那冰涼的野梅花瓣輕輕刺了一下,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惘惘的寒意。這爐火,這雪杉,這珍珠般的“月亮”,這精心構筑的未來圖景……美得像一個易碎的琉璃夢。窗外風雪正緊,而遠航的假期,已如沙漏般所剩無幾。那屬于他的、真正的驚濤駭浪,正潛伏在節日的暖光之外,伺機而動。她下意識地,更緊地握住了遠航的手,仿佛想抓住這流光里每一粒微小的、轉瞬即逝的金粉。圣誕樹頂的珍珠紐扣,在壁爐躍動的火光里,暈開一小圈柔潤的光輪,像一枚沉入水底的月亮。雪杉的松香、爐火的暖意、彩燈的光暈,已將小小的客廳釀成一只醉人的蜜罐。遠航卻站起身,帶著一絲神秘的、近乎少年氣的局促,走向廚房。
“坐著,別動。”他回頭叮囑,眼神晶亮。
廚房很快傳來交響樂:碗碟清脆的碰撞、打蛋器攪動黏稠面糊的沙沙聲、烤箱門開合的悶響。接著,是油脂在滾燙鐵板上跳舞的滋滋聲,混合著迷迭香與蒜末被高溫激發的、霸道而誘人的焦香。這煙火氣十足的交響,與他平日沉默掌舵、與風浪搏擊的形象,奇妙地重疊又割裂。
他端出的晚餐,帶著一種笨拙的隆重感??狙蚺胚吘壩⒔?,滲著誘人的肉汁,粗暴地盛在素白的大瓷盤里,旁邊堆著烤得軟糯的胡蘿卜與土豆塊,淋著粗獷的肉汁。一個略顯塌陷的巧克力蛋糕占據桌子中央,表面淋著不勻的糖霜,歪歪扭扭地用紅色果醬寫著“MerryXmas”,旁邊點綴著幾顆洗得發亮的冬草莓——那是花園角落里僅存的倔強。
“第一次做,”他搓著手,鼻尖沾著一點面粉,耳根微紅,“湊合嘗嘗?”那神情,像獻寶又像等待審判。
青青切下一塊羊排,肉質鮮嫩,香料的氣息在舌尖炸開,帶著原始的、令人安心的滿足。蛋糕甜得發膩,糖霜粗糙地摩擦著上顎,卻有種笨拙的真誠。她抬頭看他,火光映著他期待的眼神,額角有細密的汗珠?!昂贸?,”她輕聲說,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比米其林大廚做的都好吃。”此刻,這粗糲的、帶著煙火氣的溫暖,比任何精致珍饈都更熨帖她的胃和心。
餐畢,杯盤狼藉,空氣里彌漫著松香、肉香與糖霜的甜膩。遠航沒有收拾碗碟,反而起身,從圣誕樹后一個不起眼的舊帆布袋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扁長的、包裹著厚實牛皮紙的木盒。那盒子舊得泛出油光,邊角磨損,纏著結實的麻繩。
“閉上眼睛?!彼穆曇舻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青青依言閉眼,睫毛在火光下投出細密的陰影。耳邊傳來麻繩摩擦、牛皮紙撕裂的窸窣聲,接著,是盒蓋開啟時輕微的“咔噠”聲??諝饫飶浡_一股陳舊的氣息——是干燥的木頭、微塵,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時光沉淀下的微涼味道。
“好了?!?/p>
青青睜開眼。
遠航手中,小心翼翼地托著一件衣裳。那并非時下流行的、綴滿耀眼珠片的華麗婚紗,而是一件象牙白的、樣式極其簡潔的復古緞裙。料子是厚重的、帶著天然光澤的塔夫綢,觸目所及,沒有一絲多余的蕾絲或紗幔。最奪人心魄的,是前襟與袖口處,密密釘綴著的數十顆渾圓飽滿的珍珠紐扣。每一顆都大小相仿,光澤溫潤內斂,如同凝固的月光,在爐火的跳躍下,流淌著柔和的、水波般的虹彩。歲月在緞面上留下了細微的、不可復制的折痕,卻更添一種沉靜的、穿越時光而來的高貴。
“里斯本…那個古董店的角落…”遠航的聲音有些干澀,目光灼灼地盯著她,“我看到它,就覺得…它該是你的?!彼D了頓,喉結滾動,“像你,干凈,有筋骨,不張揚,卻讓人移不開眼?!?/p>
青青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輕輕撫過那冰涼順滑的塔夫綢,指尖停留在那一粒粒珍珠紐扣上。冰涼堅硬的觸感下,仿佛能感受到百年前某個新娘指尖的溫度和心跳。這不是一件新嫁衣,它承載過別人的故事,此刻卻像一件失落的圣物,穿越重洋,只為在她面前顯露出真容。
“穿上…試試?”遠航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懇求,眼神亮得像暗夜里的航標燈。
在爐火與圣誕樹彩燈交織的光暈里,在雪杉沉默的注視下,青青緩緩褪下家常的舊毛衣。遠航笨拙而輕柔地幫她穿上那件古董婚紗。塔夫綢冰冷的觸感貼上溫熱的肌膚,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腰身出乎意料地合貼,仿佛是為她沉睡的孕肚預留了空間。珍珠紐扣在他略顯粗糙的指尖下一粒粒扣好,發出輕微的、玉器相擊般的脆響。
沒有鏡子。青青只是站在壁爐前,火光勾勒著她穿著象牙白緞裙的身影。腹部溫柔的隆起非但不顯突兀,反而像一種奇異的、孕育著生命與未來的神圣圖騰。珍珠的光澤在她胸前、腕間流轉,與她因激動而微微泛紅的臉頰相映。她不是待嫁的少女,卻比任何少女都更美——一種融合了母性光輝、歷經滄桑后依然相信愛情的、驚心動魄的美。
遠航屏住了呼吸,眼神像被磁石吸住,再也無法挪開分毫。他單膝跪在鋪著舊地毯的地板上,不是求婚的姿勢,卻比求婚更鄭重。他仰頭看著她,火光在他眼中跳躍。
“青青,”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海風般的力度,“等我下次回來。這次航程跑完,傭金加上之前的積蓄,就夠了。”他握住她的手,掌心滾燙,“夠我們辦一場婚禮,夠我們…堂堂正正地在一起。”他的拇指摩挲著她無名指光潔的指節,“不用盛大,但要請真正的朋友。就在海邊,或者…就在這個花園里,等野薔薇開的時候。”
他站起身,擁她入懷,下巴抵著她的發頂,聲音帶著夢幻般的憧憬:“然后,我們去旅行。帶著這件婚紗,去所有我們說過的地方拍照片。在加那利群島的火山巖上,讓野薔薇做背景;在圣托里尼的藍頂教堂下,讓愛琴海的風吹起裙擺;在挪威的峽灣邊,讓雪山給我們作證…”他描繪著那些畫面,仿佛它們已是觸手可及的現實。
“婚禮那天,”他繼續低語,熱氣拂過她的耳廓,“我要在日落時分的甲板上,當著大海和星空向你求婚——真正的求婚。用我母親留下的一個小東西…然后,讓船長給我們證婚。我們的婚宴就在甲板上,有朗姆酒,有烤魚,有從各個港口帶來的奇花異果…”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化作一串低沉的笑,胸腔震動,傳遞到青青的胸口,與她腹中小生命的悸動奇妙地共振。
他們依偎在圣誕樹的光影里,爐火噼啪作響。珍珠婚紗在火光下流淌著溫潤的月光,腹中的孩子仿佛也沉醉在這甜美的幻夢里,安靜下來。未來像一幅濃墨重彩、鑲著金邊的畫卷,在他們眼前徐徐展開:海邊的誓言,異國的旅拍,甲板上的星空婚禮……每一個細節都被這濃情蜜意浸染得無比真實、無比璀璨。
青青的手指無意識地纏繞著裙擺上一粒珍珠紐扣,那冰涼的觸感,如同深海里撈起的月光石。這襲承載著百年光陰的華裳,此刻穿在她身上,像一個太過美好、太過圓滿的夢。遠航的承諾,他描繪的未來圖景,甜得像蛋糕上那層厚厚的糖霜。然而,在這極致甜蜜的眩暈里,一絲冰涼的、惘惘的寒意,卻如同窗外伺機而動的風雪,悄然爬上她的心尖。下一次歸航……那茫茫大海上,吞噬過無數希望的驚濤駭浪,此刻正蟄伏在圣誕頌歌的余韻之外。她將頭更深地埋進他帶著松香與油煙味的頸窩,貪婪地汲取著此刻的溫暖與篤定,仿佛要將這易碎的、糖霜般的承諾,連同他身上海洋與煙火的氣息,一同刻入骨髓。壁爐的火光將穿著古董婚紗的她和擁著她的他,投在斑駁的墻壁上,像一個巨大而搖曳的、關于永恒與幸福的剪影。而圣誕樹頂那顆珍珠紐扣,依舊安靜地散發著柔光,像一只冷眼旁觀命運流轉的、沉默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