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長情見殷燕燕面無表情,那雙明眸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他未曾止步,又進前一步,抬手輕輕握住她廣袖的一角,微微搖晃著,“燕燕,燕燕……”
那一聲“燕燕”,真是說不出的繾綣溫柔,帶著恰到好處的溫潤,仿若清泉柔柔蕩過溪澗的苔衣,直激得微云在心底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她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向后退了半步,似要避開那份幾乎溢出的情意。
見燕燕對自己不假辭色,又避之不及的模樣,許長情眼底的光影黯淡了幾分,話語間不禁帶出些急切:
“燕燕,你可是還在怨我未能及時歸來相陪,讓你在鎖龍獄中生生蹉跎了一月光陰?你可知,過去的二十五個月又十八天,我無時無刻不盼著能回到你身邊。”
微云聞言,心頭微緊。她強行穩住心神,正色道:“許公子,我并未怪罪于你。實則,前塵往事,我是俱已忘卻了的,何來怪罪一說?”
“許公子?呵……忘卻了?”
少年聞言,先是一怔,繼而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他狡黠地瞥過燕燕一眼,復又細細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語調幽幽道:“既如此,此刻相識,亦不算晚。”
說罷,他竟后退半步,斂袖躬身,語氣鄭重而玩味:“殷師姐,此廂有禮了!小子長情,見過師姐。”
“誒、誒、誒……”微云一時愣在原地。
這……,這怎么不按套路出牌?說好的男二都是情有獨鐘、情深不移、一廂情愿、偏執到底的呢?這許長情是何等套路?白瞎了“長情”這個好名字!她那“冷若冰霜”的架子還沒完全搭起來,就直接僵住了,一時之間竟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好。
一旁的尉遲依依顯然早已習慣了兩人間的“眉眼官司”,適時開口,打破僵局:“好了,許長情!你為何不直接回天官,非要大費周章地讓我將燕燕姐帶來此處?可是又要作什么妖蛾子?”
許長情聞言,眸光轉向依依,眉梢微挑,前一秒才端起的貴公子派頭頃刻間散了架子:“尉遲依依!哪里來的幺蛾子!你為何總是將人想得如此不堪?莫非在你眼中,便只有你那辛哥哥,辣弟弟的才算的上靠譜嗎?”
依依臉色驟然漲得通紅,一雙杏眼氣得圓鼓鼓的,活像一個卡通版的胖河豚,怒道:“好你個許長情,你再敢辱我辛師兄,我與你沒完!”
“人家辛居安乃理官部之人,算你哪門子的師兄?你現成的師兄你不敬著,簡直倒反天罡!”許長情毫不憐香惜玉,反唇相譏。
姓辛?那便是理官部的家生幼童了?這辛師兄又是何人?與尉遲依依究竟是何關系?眼看著氣氛劍拔弩張,兩人幾乎要擼袖子大打出手,微云只得無奈起身,攔在兩人中央。看看眼前這對兒小兒女,你來我往,嬉笑怒罵,活脫脫一對歡喜冤家。
微云心下狐疑:這許長情,竟然是殷燕燕的竹馬?又再細細打量這兩人,少年清俊如竹,郎朗如月;少女嬌俏若花,粲粲如星,金童玉女的組合啊!怎么瞧著都更像是官配啊!這劇情走向,著實不對勁啊。
一時間,微云那顆愛吃瓜的心火熊熊燃燒,方才因“初見竹馬”而起的些許不安,即刻被這八卦之火滌蕩得片甲不留。看在旁人眼中,殷燕燕便是一幅置身世外,目瞪口呆,偏又面露求知若渴的探究之色。打鬧的兩人見狀,也默契地停了下來,雙雙將疑惑的目光投向燕燕。
“怎么了,燕燕姐,可是身體還有哪里不適?”依依率先問道,語氣中帶著關切。聞言,許長情也收斂了臉上的揶揄,擔憂地看向了燕燕。
“無甚要緊,許是有些微暑熱,你們先坐下來吧,讓我喝口茶緩一緩。”微云邊說邊在窗邊落座,心想著讓這倆半大孩子消停一下也好。
依依和長情聞言也各自揀選了位置坐下。
“許公子……長,長情……”微云剛起了個頭,就見對面長情眉毛微蹙,那雙“大金毛”似的眼睛,又幽幽怨怨楚楚,讓人心生憐惜起來,她立刻改了措辭,當真是怕了這少年的玻璃心。
“長情,你為何返還中洲,卻不回天官呢?可是生了什么變故?”
少年神色肉眼可見地暗淡下來,停了片刻,才緩緩答道:“此番回陳留奔喪,原以為能再見師尊一面。不料卻從兄長口中得知,師尊并未如我所想,一直留在陳留山中仙游。他自致仕后,在陳留堪堪待了三月便離開了。起初,兄長尚能從旁處探知師尊的蹤跡,可漸漸地,便再無師尊的消息了。兄長怕我擔憂,故而一直未曾知會我。直到此次回陳留,我才得知,師尊他……已經失蹤三年了!”
“許宗主竟是沒了消息嗎?為何在天官不曾聽聞?莫不是與那‘說不得’有關?”依依聞言,臉色也變得凝重起來,急切地問道。
許宗主不是長情的族祖嗎?他為何只稱其為師尊?微云心頭疑惑更甚。許老宗主致仕后,不依照慣例在天官編書,也不依常理落葉歸根,竟然失蹤了?“只是這‘說不得’又是誰?”她暗自嘀咕,王官部的人果然八卦資源多。
“師尊的消息我也不曾在天官聽聞。長情,你此番不回天官,可是有了什么新的線索?另外,這‘說不得’又是何方神圣?”微云不解地看向二人。
依依聞言,囁嚅道:“‘說不得’……‘說不得’,不就是你那陸師叔嗎?聽聞你小時候可是最愛纏著他陪你扔龜殼了。”
“扔龜殼?”微云強忍住腹誹,這是什么奇怪的癖好?她按捺住內心的波瀾,繼續問道:“我當真是記不得誰是陸師叔了。好妹妹,快別吊我胃口了,陸師叔的名諱是?”
“不就是姚師尊的三師弟,許老宗主的關門弟子,陸士禎嘛!”依依放低聲量,飛快地念出這三個字,仿佛它們是什么燙嘴的咒語,又似提及了某種伏地魔般的禁忌。
依依看著燕燕一臉不解,一旁的長情也在狐疑地打量著“燕燕”,暗自思量:連她最喜歡的陸師叔都不記得了?這得是受了多大的刺激?敢情她不是因為生他的氣才故作失憶不理他的?
想到行蹤不明的師尊,再看看眼前一身茱萸色襦裙的“燕燕”,長情那點久別重逢的歡愉,很快就消失殆盡了。
眼看“燕燕”還要追根究底,長情四下打量了一下,壓低了聲音,變換了話題:“好了,先不說這些了。你們記得要替我保密,現在誰也不知道我回了中洲,兄長也替我告了假,說好了是到觀濤祭結束之后再回天官的。”
“你不是最愛湊熱鬧,竟然舍得不參加觀濤祭?”依依也變換了神色,打趣起長情。
瞬息間,她又想起燕燕此刻的處境,忙又補充道:“確實也是,都參加膩了,也沒什么新鮮的。”
室內香爐中,青煙裊裊升起,余味在鼻尖纏繞,聞起來似是雪中春信的味道。屋內氣氛卻有片刻的凝滯。
微云還在消化著剛剛聽到的信息,心念流轉間卻沒留意到,茶室里的另外兩人都已靜默下來。長情抬眼望向窗外,眉宇間似有淡淡的愁緒;依依則局促地撥弄著手下的茶盞,指尖輕點,發出細微的瓷器碰撞聲。
好半晌,微云才回過神來。她看著這二人,心中不禁感慨:好一對體貼人意的璧人兒!原來是為了燕燕不能參與這觀濤祭之故。
據微云所知,這每年的九月二十八,便是中洲城中最盛大的祭典,觀濤祭。其中,一年一度的為常祭,三年一度的稱為大祭。為彰顯典禮的隆重,歷來觀濤皆由天官主持,慶典上,各邦諸侯來朝,連天子也必要親臨。觀濤祭典事務繁雜,由禮官部總攬。唯獨祭典中一項至關重要的“射潮禮”,需由羲官部起卦占卜,以確定最佳吉時。
說起來這觀濤祭,既是一年一度天官與皇家共襄的盛舉,更是天官各部學子展示學業能力、嶄露頭角的絕佳舞臺。天官學子們無不以能在觀濤祭上大放異彩,揚名立萬為榮,故而,能夠參與觀濤祭的名額,也讓各部學子們爭先恐后,趨之若狂。
想必他們是在惋惜殷燕燕因病錯失了這一次名揚中洲的機會吧。即便這關心不是為了微云,微云也有淡淡的動容。
“我正想要趁這次生病的機會好好的修養一段時日,不參加,求之不得啊!”
室內的氛圍隨著微云的出聲漸漸和緩下來,大家又各自敘了些尋常溫涼,不知不覺間,窗外日頭也緩緩西沉。
“時候不早了,我劃槳送你們去松樹洞吧!”長情起身,隨手從一旁琿架上取下一頂可以遮面的斗笠,戴在了頭上。那斗笠下壓,遮蓋了眉眼,配上長情的玄色著裝,平添了幾分世外俠客的意味。
小舟搖搖晃晃地行駛在這回環繞抱的水路上,此刻正是華燈初上,倦鳥歸巢的時刻。江面上,不時飄來路邊食肆的飯菜香、酒肆的陳釀香,間或夾雜著市井里此起彼伏的寒暄聲、叫賣聲,和諧的交織成一片生機盎然的市井圖景。微云不經然想起小時候讀過的那句:“江上舟搖,樓上簾招”,大概描述的就是眼前這般的水鄉生活吧。微云一時沉浸此間,不覺模糊了時光,忘記了來處,正可謂夢里不知身是客。
輕舟慢慢駛離喧囂的鬧市,舟上的人也都靜默下來,一時間,各懷心事。
依依看著長情輕快的搖著木槳的身影,不禁氣悶,暗自思量著:長情既然已經回來了,燕燕姐就不再是自己一個人的了。想到自己那素來淡漠的親姐姐,她心中默默念叨著,千萬要讓長情晚一點回天官。
微云則一時憂心自己會不會被長情發現端倪,一時又盤算著趕快去琳瑯閣探查一下,那“最愛”的陸師叔究竟是個什么來路。她不經意間抬眼,卻不期然撞見了長情望向她的目光。
長情戴著斗笠,怡然自得,很有一派孤舟蓑笠翁的名士派頭。可當他迎上燕燕的凝視,這假象便只維持了片刻,他又成了微云眼中的那只大狗狗。
許是為了打破之前那些沉重的氛圍,長情忽然摘下斗笠,眼神輕佻,怪誕地打量著“燕燕”,語帶調侃:“我觀小娘子今日打扮甚是艷麗,莫不是紅鸞心動,打算夜會情郎?”
微云還來不及答話,就聽依依快人快語地接道:“我覺得挺好的啊!以前燕燕姐和你打扮得像黑白雙煞似的,有什么意趣?現在這般,與我的衣飾正是相配,也算棄暗投明!”
微云聞言,這才恍然大悟,腦海中浮現出殷燕燕那一柜子黑白灰的素雅衣物。原來如此!她總算明白了一下午長情那些若有所思的打量究竟是為了什么。
不過,她可不打算改變。既然殷燕燕業已失憶,那便是微云怎么開心怎么來。回想二十出頭時的楊微云,也是黑白灰的忠實擁躉,可如今的她,是中年少女的芯子,Pinkisthenewblack!
微云才不顧什么維系與長情的竹馬情誼,勢要將粉色進行到底!
一時間,小舟上的氣氛又喧鬧起來,一行人嬉笑打鬧,伴著槳聲燈影,慢慢朝天官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