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姚師尊命人傳燕燕去觀云臺。這是燕燕離魂癥后第一次踏足觀云臺，也是微云第一次親見這羲官部重地。

觀云臺作為羲官部的核心所在，地位超然，非宗主與親傳弟子，絕無入內之資格。它并非尋常樓閣，而是建在天官腹地的一座小山丘之上的宏偉大殿。

大殿通體由墨色的巨石壘砌而成，八十一根巨大的廊柱托舉起中間可活動的穹頂，穹頂高闊，廊柱粗逾合抱。石柱上鐫刻著《山海經》中記載的上古神獸圖騰，饕餮、窮奇、相柳等異獸活靈活現，目光炯炯，仿佛下一刻便要掙脫束縛，凌空而起。

觀星臺的基座由花崗巖與玄鐵鑄就，呈正方形的三層臺基結構，巍峨而莊嚴。微云默默審視著，眼前這座恢弘的建筑，與書本上的描述漸漸重合，具象化于眼前。

臺基的四角，鎮守著四大神獸雕像，它們不僅是方位的象征，更是觀星臺的能量來源：北方，龜蛇一體的玄武盤踞，據說其汲取的是潮汐之力；南方，展翅欲飛的朱雀傲立，象征著太陽之力；西方，怒吼的白虎威風凜凜，鎮邪辟祟；而東方，騰空而起的青龍則代表著中洲的龍氣。這些神獸雕像氣勢磅礴，仿佛活物一般，默默守護著這座宏偉的羲官重地。

果然是恢弘偉大，滄桑厚重。觀云臺給微云帶來了巨大的震撼，而這份震撼不止于那古拙雄渾的建筑本身，更是那登上大殿的三百六十步階梯！所謂“人前顯貴，人后受罪”，此刻在這漫長的石階上展現得淋漓盡致。一朝登頂殿門口，微云覺得自己已經感受不到雙腿的存在了，心中暗自慶幸，幸好現在這廢材殷燕燕不用日日來此“渡劫”。

與狼狽不堪的殷燕燕相比，姚師尊的身影顯得格外從容與淡然。他約莫四十上下，一襲素雅的天官道袍，并未有繁復的紋飾，卻襯得他身姿筆挺，氣度不凡。他面容清瘦，線條分明，雙眸深邃如古井，墨色的長發僅以一支簡單的玉簪束起，無一絲凌亂。

殿宇森然矗立，人在階下顯得微不足道。然而，在觀星臺的宏偉與清冷中，姚師尊的儒雅與沉穩，仿佛與這古老而神秘的重地融為一體，形成一種反差的和諧。

“不肖弟子見過師尊，勞師尊久候了，不知師尊這向可好？”微云甫一見到姚宗主，即刻躬身行禮。

“不必多禮，瞧你這一頭大汗，身體可是比之從前差太多了，還需要多多鍛煉才是。你那離魂之癥可有緩解？還是不記事嗎？”姚思謙慈愛地打量著燕燕。

“謹遵師尊教誨，弟子一定勤加鍛煉。我……前事大都記不起來，連安身立命的本事也失了，弟子有愧師尊栽培。”微云來到觀云臺便有一種趕鴨子上架的錯愕，滿殿的渾天儀、星圖、八卦陣，都讓她熱汗未止，又添冷汗淋淋。她只能先發制人，但愿姚師尊能對自己這個贗品放棄幻想。

“無礙，你也不必心急。禍兮福兮，值此風云變幻之際，誰也難以預料。你是個早慧之人，此番就當是對你的磨礪吧。”姚師尊一面溫聲安撫燕燕，一面招手讓她坐到觀云臺一隅的茶案旁。

“很久沒有喝過師傅烹的茶了吧？過來試試為師新得的蒙頂云霧，看看是否和從前的味道一樣。”

茶席上，茶具、紅泥爐、香爐一應俱全，皆古樸雅致。他挽袖落座，動作行云流水，不疾不徐。溫壺、投茶、注水，每一步都恰到好處。微云觀他神情專注而從容，眉宇間不見絲毫急躁或憂慮，不禁心下暗嘆，果然是胸有丘壑之人，光是這份淡然和閑情逸致也無愧于一宗之主。

“好茶，茶形優美，茶香淡雅，蒸菁恰到好處，與師尊的好茶藝相得益彰。”微云由衷贊嘆。

“喜歡一會兒就帶點回去。”姚師尊一邊說，一邊繼續給燕燕添茶。

“多謝師尊割愛。”

“這喜好銘茶的習慣倒是和以前一樣。”姚思謙微微輕嘆，又繼續問道：

“現下時局不穩，為師怕之后無暇對你時時照拂，不若送你先離開中洲城，你意下如何？”

“射潮禮之失，可會牽累師傅？今上有派人來問責嗎？”微云沒有正面回答，反而關切地問道。

姚師尊并未回答燕燕的問題，只又問：“你不是從小立志游歷全中洲嗎？監察使官選拔在即，正是個不錯的機會。蜀國和越國你想選哪個？越國你可與尉遲依依一同前往，有她照拂，你應當一切順遂。蜀國是你出生之地，你自幼來中洲城，也未去過蜀地，可想去見見那里的風土人情？”

“師尊不回答我的問題，我哪里都不想去。”微云語氣中帶著一絲倔強。

“你這孩子，怎么離魂了還改不掉任性？師傅希望你能去看看中州大地，開闊眼界，興許心胸開闊了，很快就不藥而愈了，這樣不是挺好的？”姚師尊耐心勸解。

“師傅可是嫌棄弟子現在技藝全失，是個無用之人？”微云動容于姚思謙對殷燕燕的舐犢之情，難免想要留下來，略盡綿力，也就脫口而出了。“我不走，現下時局動蕩，哪里還有安樂之地，我就留在這里。”

姚宗主正要繼續勸解，一個褐色衣飾的劍侍進來拜見。微云看打扮便知是行官之人。來人向姚宗主行禮，恭敬道：“姚宗主，秦相府的長史前來天官拜謁，袁官長請各宗主去獲麟閣。”

“知道了，你先回稟官長，說我隨后便到。”姚宗主揮了揮手。

劍侍離開后，姚師尊又繼續對燕燕道：“昨天發生那樣的事，你以為你不來通稟，為師就不知道了？簡直膽大妄為！今日你就先待在觀云臺，等師傅回來之后再做打算。”

獲麟閣是天官商議大事才會啟用的閣樓，看來這秦相的長史來者不善，微云心下擔心，也想第一時間了解后續，便點頭應下，“知道了，師尊先去吧，我今日就在這里等師尊回來。”

姚師尊離開后，諾大的殿堂便只余微云一人。她終于有機會好好探秘這羲官重地。

茶案背后，一幅巨型的太一星圖映入眼簾。星圖之上的紫宮北斗線條與旁的星圖不同，而線圖的末端，竟指向對面的一架博古架。這博古架的位置顯得有些突兀，上面空空如也，卻在第二層的中央，有一個佛手的暗刻。

天官之內并無宗教信仰，一向是敬各類宗教而遠之，更不允許祭拜淫祀（1）。羲官重地怎會有佛手？許是殷燕燕的肌肉記憶，亦或是微云看劇的直覺，她伸出自己的右手覆蓋在那佛手之上，卻并無異動。看來不是什么機關。

失望地收回手，微云打算去別處探訪一番。剛轉身沒走兩步，那副太一星圖就緩緩升了起來，露出一道暗門。片刻之后，門自行打開了。

微云暗自笑道，這延遲的時間還怪長的。隨后就進了那道暗門。門內是一條只夠一人行走的小道，兩旁的墻壁上嵌著類似夜明珠的壁燈，很像現代常用的小夜燈，材質不明。小道的盡頭又是一條長長的向上階梯。微云咬咬牙，秉持著“來都來了”的態度，硬著頭皮爬了上去。

來到階梯的盡頭，視野突然明亮開闊起來。這是一間照明極好，又別具“科技感”的廳堂。粗看以為是照明好，細看才知道是因為廳堂的頂部是個類似玻璃材質的圓形穹頂，引入的是外面的天光，純自然采光。隱隱透過穹頂可以看到天上的云彩，想必夜晚也是極好的觀星之處。

穹頂之下是一個方形桌案，桌案的材質很像是純黑的水泥澆筑的“自流平”工藝。桌面懸浮著一個白底墨黑的屏幕，像是光感紙，更類似于水墨屏的電子閱覽器屏幕。微云隱隱興奮起來，又仔細觀察起那張類水泥材質的桌子。桌案下隱藏著十二根筆直的金屬細柱，桌面細看也有一行很小的篆刻，上書：“中洲紀1314年，承天命而察天下。”

中洲這樣一個烽火諸侯、巫蠱占卜的冷兵器時代，這樣的裝置無疑是違和的。這究竟是游戲里的彩蛋還是bug？

微云無暇多想，抓緊時間測試那些金屬細柱。細柱可以左右移動，然而移動之后，殿內卻并無半點反應。微云便又將所有移動過的金屬細柱扳回原位。當要移動最后一根細柱之時，穹頂有了異動。此刻時值正午，一縷陽光在穹頂上反射出南面的展翼朱雀，也只持續片刻，那映照的朱雀鏡羽便消失不見了。

轉眼間，微云便捕捉到那塊石墨屏幕上緩緩復現的幾行文字：

Vousparlezfran?ais?

Claude：Oui，jeparlefran?ais.Commentpuis-jevousaider?

Maisavantcela，quiêtes-vousvraiment?（2）

文字閃爍了幾次便又消失了，屏幕最終顯示一行“poweroff”，便再無反應。

微云心中大喜，這竟然是克勞德的所在？這十二根金屬細柱應該就是這石墨屏的電力來源，為何通通失效了？最后的一根細柱為何只起效了幾十秒？而這石墨屏上面顯示的為何是法語？這種在中洲世界不應該存在的文字，讓微云心中的疑惑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