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無聲打開房門的瞬間,先入眼的是一只粗糙的大手準備甩她臉上。
早有防備的她微側頭,發絲亂了片刻,躲開劈下來的手后,順腳踢在婦人小腿上。
即便是用了十成的力氣,也只能將婦人踢的尖聲喊痛,不能踢倒在地。
燕無聲嘆了口氣。
這副身體體力實在太差,原本的她如果在昨晚,那一巴掌足夠這婦人耳朵失聰才對。
“張家嬸嬸這是干嘛呢,大早上哭爹喊娘的。”
含著十足的譏笑聲從院外傳來,燕無聲隔窗看了眼院外,是鄰居石大娘。
石大娘三十歲死了丈夫,寡到如今有十幾個年頭了。
她為人在西莊是出了名的潑辣性子,嘴也是眾所周知的毒。
尤其和張家夫婦不對付。
張家夫婦就是收養晏輕寒的農戶,也是苛待了她十幾年的夫婦。
昨晚被她扇了個巴掌的就是張家嬸嬸。
張嬸吃痛的揉著小腿,看到石大娘那瞬間便不再管燕無聲,而是轉頭譏諷石大娘:
“不及你砍柴時候自己絆自己摔倒破相難看呢。”
石大娘前天上山砍柴,在深山里一個不查被樹藤絆倒,腦袋上磕破留下了一個紅印。
這事幾乎是第二天就被張嬸傳遍了西莊。
燕無聲無意參與這場嘴仗,卻是多看了石大娘一眼。
不曾想恰好對上石大娘奇怪的眼神。
似有一絲心疼。
燕無聲有些不解,但是不待她多想,石大娘突然開口:“你家姑娘這是要砍柴去呢?要我說你們家是真不配當父母啊,好好的小姑娘渾身都是傷,不知道的以為是抱來的呢。”
石大娘話里有話,燕無聲瞬間拉起警鈴,瞇著眼看向石大娘,眸間閃出一道銳利的光。
這個石大娘貌似知道什么。
晏輕寒被送到西莊的時候,特地警告過農戶不要將她晏家小姐的身份說出去。
故而西莊人只知道張家莫名多了個女兒,卻不知道晏輕寒其實是晏家小姐。
這也是農戶敢肆意使喚晏輕寒的另一層原因。
石大娘和張嬸吵得越來越兇,燕無聲隨手拿起卷了邊的斧子,斧刃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砍痕。
燕無聲知道,晏輕寒曾無數次拿起這把斧子,在深山里砍柴。
過了無數個日夜。
燕無聲攤開手心,虎口處正留著一道厚厚的繭子。
繭子靜靜地躺在那里,溝壑縱橫的紋路里嵌著洗不凈的木屑和銹跡。
厚重的繭子是她的十五年。
本該在京都作為幼女天真快樂成長的年華,因為一句虛之又虛的讖言,生生被壓榨勞作十五年。
燕無聲提著斧子入山時,山前有一條細細的河。
河水潺潺,流向遠方,盡頭是京都,也是,她的家。
河水映照不出她清秀的臉龐,因為那張臉早已在日久的風吹中變了顏色。
五官算是標準,她雙手并在一起,攏出一個小坑,舀了一把水洗臉。
晶瑩的水珠從額頭滴落,劃入脖頸。
風吹的時候,即刻便干了。
少女睜開眼,看著河水中倒映的臉龐。
燕無聲記得,晏輕寒其實是個愛美的小女孩。
她會偷偷多砍幾棵柴,賣給西莊口那二狗子,換點微末碎錢,再托西莊一戶姓王的屠戶家嬸子去趕集時幫她抄一個丁點大的碎珠子。
她不知道那些碎珠子其實是大戶人家做首飾時廢掉的料子,然后扔在集市上供下層人爭搶的玩意。
晏輕寒只知道這些碎珠子她只能偷偷藏起來,無數個夜間悄悄從枕頭下拿出來給自己別上,然后悄悄對自己說:
“沒關系,很快家里人就會來接我的。”
她從十歲就開始砍柴,每次都會多砍一點,有時還會順路采許多的草藥。
這些草藥也是用來換錢的。
換來的錢她攢了一半,另一半用來換碎珠子。
燕無聲知道,攢的那一半是晏輕寒給自己留的后路。
晏輕寒雖然一直哄自己會有晏家人來接她,但她其實內心清楚的知道,晏家人不會來接她了。
所以她一早就給自己攢錢,等到攢夠了就跑出去,離開西莊。
晏輕寒想,去哪都好。
唯獨不要在這了。
燕無聲忽然抬了抬手,撫上眼角。
這時,她竟然已經淚流滿面。
燕無聲知道,這是晏輕寒這具身體存在心底的情緒。
她一直在委屈著。
委屈為什么被送到西莊受苦,委屈為什么不來接她回家,委屈為什么……要讓她死在那個即將歸家的路上。
哪怕讓她看一眼晏家。
吃一天好吃的食物。
穿一天漂亮的衣服。
帶一天好看的首飾。
再死呢。
即便這樣,她都不會怨了。
燕無聲任由淚水滴落,青草微末,綠意出現。
她一遍又一遍輕聲:“沒事的,我許諾你,
這即將是獨屬于你的春天。”
這個春天,三天以后,她會帶著晏輕寒回到京都。
誰也別想攔。
誰也攔不住。
等到淚水停下的時候,燕無聲抹去淚水,她提著斧子繼續朝著深山里去。
她這一遭不是砍柴,而是告別。
半蔭山半月前被燒,山腳下的山林恰好是這一帶。
翻過這座山的那一頭,是她前世的地盤。
半蔭山。
燕無聲算了算時間,翻過這座山需要不斷朝里,森林會越來越密,索性初春樹木大多枯死,路還算明亮。
她跳上樹,踩著枝丫。
這身子體質雖比不上前世的她,但砍了幾年柴也比普通人要強。
翻幾個跟頭,再加點速,明天天亮前到山頂,足夠了。
燕無聲想在去往京都前,再看一眼半蔭山。
那是她被燒毀的家。
她輕笑了一聲,帶著數不清的凄涼意味。
晏輕寒有家歸不得,燕無聲有家被燒了個徹底。
她倆竟然在前后半月的時間,都成了無家之人。
*
夜色暗涌,石大娘看著安靜的張農戶家,擰了擰眉。
眉心隱隱跳動。
小六還沒回來嗎,難道在山里出了意外?
她看著夜色,心中不安愈發嚴重,沉思許久,她終于提起家里的鋤頭,準備上山去。
剛出門,張嬸尖酸的聲音先傳入耳中:“哎喲,這半夜出門,是準備去約哪個奸夫啊?”
石大娘握著鋤頭的手攥緊,狠狠剜了張嬸一眼。
“張桂芝,寒丫頭呢?”
張嬸白了一眼石大娘,尖著嗓子:“那是我家丫頭,關你屁事,
說不定死山里了,誰管她呢,
天生爛命的玩意。”
石大娘幾乎是瞬間紅了眼,提著鋤頭就想打,但在提手瞬間壓下怒氣。
她路過張嬸身旁,“唾”了一口:“我告訴你姓張的,寒丫頭有半個意外,我就是拼上這條爛命也要去京都告發你,
晏家要是知道你搞死了他們的女兒,我看你有幾個命能賠!”
張嬸的心一剎那涼透半截,恐懼蔓上心頭:“你怎么會知道!
你不是石霜!你是十五年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