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了,路星辭在這片荒原上,待了一千年了。
“荒原”是他給這里取的名字,因為他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的,就是無邊無際,滿天血紅,寸草不生的一個荒涼碩大的世界。
即便之后這里變幻成過很多場景,他的印象都始終停留在最初。
除了引導(dǎo)那些和肉身分離后,驚慌失措的靈魂時,能和他們說上一些話。
此外的所有時刻,這里都是一篇死寂。
哦不,還有那些東西的聲音。
死去的靈魂最害怕的東西。
它們會變幻成每個人生前最在意的人,引誘他們,欺騙他們,將他們拉至深淵,最終成為這幽冥地府的一粒塵埃。
荒原,是比較文藝的叫法了,至少路星辭是這么覺著的。
這個地方充斥著血腥,暴力,絕望,還有再一次死亡。
從日照當(dāng)空到夕陽西下,路星辭不知道坐了多久,手腕上的幽冥光圈亮了。
又有靈魂需要他去引渡了。
他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紅色塵土,那些像是被鮮血浸染后風(fēng)干的顆粒,開始洋洋灑灑跌落在地。
他轉(zhuǎn)身看了一眼遙遠(yuǎn)地平線處即將陷落的夕陽,由衷地感嘆了一聲,“白天的時間越來越短了?!?/p>
隨后頭也不回地向血紅光芒相反的方向走去。
這條走過千百次的既定的道路,需要途徑一座幽暗的山谷,好在作為擺渡人,他不害怕,也不會受到傷害。
山谷兩側(cè),是高聳入云的懸崖,一左一右兩座山峰,恰好擋住了這片土地上原本就微弱的光芒。
大約十幾分鐘后,前方有微弱的亮光閃爍,兩旁的山峰開始變矮,變小,最后成為平地。
路星辭的腳步?jīng)]有停留,甚至加速向前行進(jìn),夜幕開始降臨,周圍的景色開始變幻。
一大片綠油油的農(nóng)田進(jìn)入眼目,是一個偏遠(yuǎn)的小山村。
腳下的路變成了曲曲折折,細(xì)窄的田間小路,泥濘而濕滑,一腳踩下去,松軟的泥土便會從腳趾間擠出來,看樣子剛下過雨。
路星辭赤著腳,但絲毫不影響他行進(jìn)的速度,大約走了幾百米,一間冒著濃濃炊煙的小屋出現(xiàn)在他眼前。
就是那兒了。
他加快了步伐,在夜幕徹底降臨之前,走進(jìn)了小屋前的院子。
與其說是院子,不如說是屋子前的一塊用石頭砌成的空地,有一部分已經(jīng)坍塌,裸露的泥土上長滿了野草,在雨后的微風(fēng)中搖曳。
院子里雜草叢生,一些破碎的瓷瓦片和枯枝混雜在一起,在這漫長孤寂的時光里,被人遺棄的天地中彼此作伴。
路星辭沒有低頭看那些即便歷經(jīng)歲月洗禮,卻還帶著鋒利尖刃的瓷瓦片,它們傷不著他。
赤腳踩踏,那些瓷瓦片發(fā)出被碾壓后痛苦呻吟的破碎聲。
片片不落。
一間用泥土砌成的屋子,歪斜的屋頂蓋著幾片殘破的灰瓦,風(fēng)一吹便有細(xì)碎的塵土簌簌掉落。
路星辭站在門口,敲了敲門,“有人嗎?”
自然是有人的,只不過直接推門而入多少會有些嚇著人家。
一陣細(xì)碎的腳步聲和門軸刺耳的摩擦聲,門開了。
路星辭提前換好了一副笑臉,毫無攻擊性的成年男性溫柔的笑臉。
“請問你是?“屋內(nèi)的女孩兒睜著大大的烏黑的眼睛,疑惑地盯著他。
“迷路了,能不能在你這里避避雨?”提前想好的說辭,雖然雨已經(jīng)停了,但隨時還有再下的可能。
為了讓他的話更容易讓人相信,路星辭將自己的頭發(fā)和衣服都浸得濕濕的,跟被雨淋過后的狼狽毫無二致。
女孩扶著門框的手明顯有些用力,天色已經(jīng)徹底黑了下來,夜晚的鄉(xiāng)村像是一頭巨大的怪獸,隨時可能張開它的巨口。
“我不是壞人,我保證?!?/p>
路星辭有很多種辦法進(jìn)屋,但他不能,若是眼前的女孩兒不能真心信任她,他是帶不走她的。
猶豫再三后,女孩扶著門框的手微微松了一些力,“進(jìn)來吧?!毖凵褚琅f是小心謹(jǐn)慎,生怕這個陌生男聲忽然換成另外的面孔。
路星辭跟著她進(jìn)了屋,屋內(nèi)的景象比他想象中更加破敗。
除了一張小木床和幾個用木頭手工做成的板凳,幾乎什么都沒有。
用泥土砌成的灶臺里,有煙火的氣息。
“隨便坐。”女孩兒沒有看他,徑直走向了那張看著就搖搖晃晃,隨時能垮掉的木床。
沒有被子,她只身躺了上去,閉著眼睛,似乎在休息。
路星辭在那個看著最結(jié)實干凈的板凳上坐下,他不知道該說什么。
眼前的女孩兒似乎很累。
“鍋里在煮什么?”總得找點(diǎn)兒話說,這氣氛實在是有些尷尬。
“水?!迸旱穆曇艉芪⑷酢?/p>
“你……生病了?”
路星辭明知故問地假意關(guān)心,讓床上的女孩兒忽然彈了起來。
沒錯,像是一根皮筋一樣彈了起來。
她眼里充滿戒備,死死盯著這個突如其來闖進(jìn)她家的男人,沒有回應(yīng)他的問題。
路星辭忽然意識到了什么,立馬雙手高舉,“我保證,我不是壞人?!?/p>
“你拿什么保證?”女孩兒警惕的眼神上下打量著他,不管是從體型還是身高,她都不占優(yōu)勢。
更何況目前的她身體還很虛弱,莫名其妙的虛弱。
男人站起身來,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和褲兜,扭扭捏捏地拿出來一個圓形帶著手柄的東西,“我身上唯一的東西,暫時由你保存?!?/p>
他說完便將東西遞了過去,這是他唯一可用來當(dāng)作保證的物品了。
“這是什么?”女孩兒半信半疑地站了起來,伸手接過那個泛著銀光的像鏡子一般的物品。
“玄光鏡,家傳的寶物?!泵看斡腥藛栠@個,路星辭都是這套說辭。
“寶物?”女孩兒拿著那塊純銀制品仔仔細(xì)細(xì)地研究了起來,“真是鏡子?”
路星辭點(diǎn)頭。
沉甸甸的,兩面都有一些她從未見過的花紋,手柄處鑲嵌著一顆幽綠色的寶石,看著是有些值錢。
“這鏡子……打不開?”搗鼓了半天都沒將它打開的女孩兒,眼底的戒備減輕了一些,摻雜了一部分疑惑。
“一般人打不開?!甭沸寝o說謊的時候表情特別自然,這得歸功于他漫長的擺渡人生涯。
“那誰能打開?”越發(fā)好奇的女孩開始窮追不舍。
“天選之人!”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路星辭自己都忍不住噗嗤一聲。
徹底放棄研究那面銀鏡后,女孩兒對著男人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兒。
這種鬼話說出來有人信?
“它確實是我的寶貝,暫時由你保管著?!蓖嫘^后,路星辭重新坐回了那個板凳。
“你叫什么名字?”長夜漫漫,總得找點(diǎn)話題。
“許輕言?!?/p>
“路星辭?!边@個名字是臨時取的,之前用過很多很多的名字,但每次面對不同的靈魂,他都會換一個。
“鍋里的水……好像煮干了?!币还纱瘫堑慕刮秱鱽?,路星辭循著氣味望去,泥灶里的煙火氣已經(jīng)很微弱了,但絲毫不影響它將鍋里的水蒸發(fā)殆盡。
經(jīng)他這么一提醒,許輕言才恍然察覺。
明明之前口渴得厲害,顧不上經(jīng)年未用的鐵鍋里爬過什么,也不在意布滿青苔的水缸里溺過什么,一味想的就是燒一鍋開水,解渴。
怎么這會兒又不覺得口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