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教授研討會的通知郵件在周一早晨抵達程以寧的郵箱。她正坐在宿舍書桌前，小口啜飲著已經微涼的豆漿，陽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線。

“恭喜你被選中參加下周五的學術研討會，“程以寧輕聲讀著郵件內容，手指不自覺地捏緊了塑料杯，“屆時將有一位特別嘉賓出席——中科院歷史研究所林志遠教授。“

程以寧的呼吸停滯了一瞬。林志遠——國內中世紀史研究的泰斗，三年前他那本《十字架與星月：中世紀東西方文明碰撞》幾乎重塑了學界對相關時期的理解。能在他面前展示自己的研究成果，這是多少歷史系學生夢寐以求的機會。

她立刻截圖發給周予白，附言：“我入選了！而且林教授會來！“發完才想起周予白今天應該在鄰市參加編程比賽的決賽。手機很快震動起來，周予白的回復出乎意料地迅速：“太棒了！我就知道你能行。林教授？是那位林志遠？“

程以寧微笑著打字：“還能有哪位林教授？“

“等等，“周予白的下一條消息讓程以寧皺起眉頭，“林志遠...這名字有點耳熟。蘇媛是不是提過她有個舅舅在中科院？“

程以寧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方。蘇媛確實在實驗課上炫耀過家族里的學術精英，但她當時沒太在意。現在想來，林志遠這個姓氏并不常見。

“不確定，“她最終回復，“先不管這個，專心比賽！加油！“

放下手機，程以寧打開筆記本電腦，調出她為研討會準備的論文草稿。原本她計劃研究中世紀修道院的農業經濟，但上周幫助周予白解決編程問題后，她對修道院的知識管理系統產生了濃厚興趣。也許她應該調整方向？

接下來的七天，程以寧幾乎住在了圖書館。她重新構思論文框架，查閱大量關于中世紀知識傳承的文獻，甚至找到幾本林教授早年發表的冷門論文。越是深入研究，她越確信這個選題的價值——那些修士們如何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保存和傳遞知識，簡直是人類文明史上的奇跡。

周四晚上，程以寧終于完成了論文終稿。她伸了個懶腰，頸椎發出輕微的“咔嗒“聲。圖書館已經沒什么人了，窗外的天空完全暗下來，玻璃上反射出她疲憊卻滿足的臉。

手機屏幕亮起，是周予白的消息：“比賽結束，我們拿了金獎！明天下午返校。你的研討會準備得如何？“

程以寧嘴角上揚：“恭喜！就知道你們能行。論文剛寫完，明天再練習幾次演講?！?/p>

“需要我當聽眾嗎？“周予白問，“我可以明天晚上過來?！?/p>

“不用啦，你好好慶祝，“程以寧回復，“周日舊書店見面再詳細告訴我比賽的事?！?/p>

她收拾好書包，走出圖書館。夜風帶著初冬的寒意，程以寧裹緊外套，突然注意到不遠處天文社的窗戶還亮著燈。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窗邊——蘇媛。即使隔著距離，程以寧也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她加快腳步，那種被蛇盯上的不適感揮之不去。

研討會當天，程以寧提前一小時到達人文樓203會議室。她穿著深藍色西裝外套和米色長褲——這是她最正式的一套衣服，上周特意為今天買的。頭發也難得地扎成了整齊的低馬尾，甚至還抹了一點淡妝。

會議室里，幾位教授正在調試投影儀。李教授看到程以寧，笑著招手：“來得正好，林教授剛到，我給你介紹一下?！?/p>

程以寧的心跳加速，跟著李教授走向前排那位正在翻閱資料的中年男子。林教授比照片上看起來更嚴肅，灰白的鬢角修剪得一絲不茍，金絲眼鏡后的眼睛銳利如鷹。

“林教授，這位是程以寧，我們系大二最優秀的學生之一，“李教授介紹道，“她今天要報告的題目是關于中世紀修道院知識管理系統的研究。“

林教授抬起頭，目光在程以寧臉上停留了幾秒，然后伸出手：“你好，程同學?！八穆曇舻统?，帶著一絲程以寧無法辨認的口音。

“您好，林教授，“程以寧握了握他的手，觸感干燥而冰涼，“我讀過您所有關于中世紀知識傳承的著作，特別是那篇關于愛爾蘭修道院的...“

“是嗎？“林教授打斷她，眼神突然變得專注，“那篇發表在一個很冷門的期刊上，你怎么找到的？“

程以寧感到一絲不安，但還是如實回答：“通過JSTOR數據庫，用關鍵詞組合檢索...“

“林教授！“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門口傳來，蘇媛穿著一身得體的淺灰色套裝走了進來，“抱歉我遲到了，實驗室有些數據需要處理。“

林教授的表情瞬間柔和：“沒關系，剛介紹到你同學。“他轉向程以寧，“這是我外甥女蘇媛，你們認識吧？“

程以寧的胃部一陣下沉。果然如此。蘇媛沖她露出一個甜美的微笑，眼中卻閃爍著某種勝利的光芒：“以寧，真巧啊。舅舅，以寧可是我們年級第一名呢?！?/p>

“學術不是比賽，媛媛，“林教授拍拍蘇媛的肩膀，語氣寵溺，“不過第一名確實說明問題。“他的目光重新審視程以寧，“你的選題...很有趣。我期待你的報告?！?/p>

研討會準時開始。程以寧排在第三個演講，她利用前兩位同學報告的時間深呼吸，平復越來越快的心跳。蘇媛坐在林教授旁邊，時不時湊過去耳語幾句，每次都會引得林教授微微點頭。

“下面請程以寧同學報告她的論文《羊皮紙與記憶術：中世紀修道院知識管理系統的現代啟示》?！袄罱淌诘穆曇魧⒊桃詫幚噩F實。

程以寧站上講臺，打開精心準備的PPT。前幾分鐘進展順利，她流暢地介紹了研究背景和問題意識。然而，當她開始闡述核心論點時，林教授突然舉手打斷。

“程同學，你提到愛爾蘭修道院在9世紀發展出的符號索引系統，但你的文獻引用似乎有問題，“林教授的聲音不帶感情，“那套系統公認是由法國Cluny修道院首創，相關證據保存在巴黎國家圖書館MS1024手稿中?！?/p>

程以寧的喉嚨發緊：“實際上，林教授，我在都柏林三一學院的數字檔案中發現了一份更早的手稿殘頁，上面已經有類似的符號系統，可以追溯到8世紀末...“

“不可能，“林教授斬釘截鐵地說，“那份手稿我親自研究過，上面只有普通的章節標記。“

“是去年新數字化的一頁，“程以寧調出準備好的圖片，“您看這個角落的符號組合，與Cluny系統驚人地相似，但年代早了近百年...“

會議室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林教授的臉色變得陰沉，他站起身走到投影前，近距離審視那張圖片?！斑@是...有趣的發現，“他最終承認，聲音卻冷得像冰，“但孤證不立，僅憑一個符號就推翻學界共識，未免太過輕率。“

程以寧感到所有目光都刺在自己身上，尤其是蘇媛那帶著玩味笑意的眼神?！拔抑皇翘岢鲆环N可能性，“她努力保持聲音平穩，“更多證據還需要進一步研究...“

“學術研究需要嚴謹，不是獵奇，“林教授回到座位，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特別是年輕人，容易為了標新立異而忽視基礎工作?！?/p>

接下來的問答環節成了程以寧的噩夢。每個問題都帶著刺，每句回答都被質疑。當她終于結束演講回到座位時，手心全是冷汗，胃部絞痛不已。

研討會結束后是茶歇時間，其他同學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交談，程以寧卻獨自站在角落，捧著一杯沒碰過的茶。她看到林教授被幾位老師圍住，而蘇媛正向他介紹另一位學生——物理系的張琪，程以寧記得她是蘇媛實驗課的組員。

“別太在意，“李教授不知何時來到她身邊，遞給她一塊小餅干，“林教授對學術標準要求極高，他對所有人都這樣?！?/p>

程以寧勉強擠出一個微笑：“是我準備不夠充分?！?/p>

“正好有個消息要告訴你，“李教授壓低聲音，“原本下個月在牛津有個中世紀史青年學者論壇，我們系有一個名額，我考慮推薦你。但林教授是評審委員會主席...“

程以寧瞬間明白了言下之意，胸口如遭重擊。“我理解，“她聽見自己說，聲音遠得像是別人的，“謝謝您的考慮?！?/p>

“你還年輕，機會多的是，“李教授拍拍她的肩膀，走向了人群，“別灰心?！?/p>

程以寧放下茶杯，悄悄離開了會議室。走廊的窗戶映出她蒼白的臉和發紅的眼眶。她本想直接回宿舍，卻在樓梯口聽到蘇媛的聲音從下方的轉角傳來。

“...舅舅，您太嚴厲了，她都快要哭了，“蘇媛的聲音帶著假惺惺的同情，“不過確實像您說的，她的論點太冒險了，缺乏扎實證據?！?/p>

“那個發現本身有價值，“林教授的聲音比之前柔和許多，“但方法論有問題。不過...“他的聲音低了下去，“那份手稿殘頁...我需要確認一下...“

“您是說可能有學術不端？“蘇媛的聲音突然提高，“天啊，那李教授推薦她去牛津的事...“

“別亂說，“林教授制止她，“只是需要進一步核實。對了，你提到那個編程比賽獲獎的男生，就是高中時...“

他們的聲音隨著腳步聲漸漸遠去。程以寧僵在原地，全身發冷。學術不端？這指控足以毀掉任何一個年輕學者的前程。而且周予白...蘇媛向林教授提起他做什么？

回到宿舍，程以寧機械地換下正裝，蜷縮在床上。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時陰沉下來，雨點開始敲打玻璃。她拿起手機，看到三條未讀消息——兩條來自室友詢問研討會情況，一條來自周予白：“剛回校，聽說研討會結束了？怎么樣？“

程以寧盯著屏幕，手指懸在鍵盤上方。她該說什么？說她當著偶像的面搞砸了演講？說她可能被懷疑學術不端？說她夢寐以求的牛津機會因為蘇媛的一句話而泡湯？

雨越下越大，水痕在窗玻璃上縱橫交錯。程以寧最終回復：“還行，有點累。明天再說吧?！叭缓箨P了機。

夜幕降臨，宿舍里沒有開燈，只有偶爾閃過的車燈在墻上投下轉瞬即逝的光影。程以寧躺在床上，聽著雨聲，回放著研討會上每一個細節，試圖找出自己究竟哪里出了錯。

敲門聲突兀地響起。“程以寧？你在嗎？“是宿管阿姨的聲音，“樓下有人找你?！?/p>

程以寧看了看表——晚上九點半，誰會在這個時間來找她？她抓起外套下樓，透過宿舍樓大廳的玻璃門，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雨中——周予白。

他沒帶傘，黑色夾克已經濕透，頭發貼在額前，手里卻緊緊抱著一個紙袋?？吹匠桃詫?，他快步走到屋檐下。

“你怎么...“程以寧的聲音哽住了。

“你的'還行'從來都意味著'糟透了'，“周予白將紙袋遞給她，里面是一個小蛋糕盒和一杯還有余溫的熱可可，“比賽慶功宴上我溜出來的。發生什么了？“

程以寧接過紙袋，突然鼻子一酸。她不想在宿舍門口崩潰，于是指了指旁邊的長椅。兩人坐下后，她把今天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周予白，包括蘇媛和林教授的對話。

周予白的表情隨著她的講述越來越陰沉?！澳莻€老...“他咬牙忍住不雅詞匯，“他明明知道你是對的，卻當眾打壓你。“

“你怎么知道我是對的？“程以寧疑惑地問。

“因為我查過，“周予白掏出手機，快速點開幾個網頁，“研討會后我覺得不對勁，就搜索了你提到的發現?？矗及亓秩粚W院官網上個月才發布新聞，確認了那份手稿的年代和內容。林志遠不可能不知道。“

程以寧看著手機屏幕，胸口一陣刺痛?！八运怯幸?..“她說不下去了。

“而且蘇媛...“周予白的聲音帶著罕見的憤怒，“她高中時就喜歡這樣，利用她舅舅的影響力排除異己。我只是沒想到她會針對你?！?/p>

雨聲填補了兩人之間的沉默。程以寧盯著手中的熱可可，突然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學術圈就是這樣嗎？“她輕聲問，“不是靠實力，而是靠關系和人脈？“

周予白沒有立即回答。雨水從他的發梢滴落，在長椅上形成小小的水洼?！安蝗?，“他最終說，“但確實存在這樣的陰暗面。重要的是你選擇怎么做?！?/p>

“我能怎么做？“程以寧苦笑，“對抗中科院院士？“

“堅持你的研究，“周予白轉向她，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閃閃發亮，“找到更多證據，發表論文，讓真相說話?；蛘?..“他猶豫了一下，“換個角度，研究林志遠為什么對你的發現如此緊張。“

程以寧抬起頭：“什么意思？“

“直覺告訴我，這不僅僅是學術爭論，“周予白的聲音低而堅定，“他反應太激烈了，像是...被觸到了痛處?！?/p>

這個想法像閃電一樣劃過程以寧的腦海。確實，林教授對她發現的過度反應，他急于否定新證據的態度...這不像是單純的學術嚴謹。

“明天我們去舊書店，“周予白突然說，“你不是提到林志遠早年在那個地區做過田野調查嗎？也許能找到些線索。“

程以寧看著他濕漉漉卻堅定的臉，胸口涌起一股暖流。但緊接著，一個更陰暗的想法浮現：“你不擔心嗎？如果林教授真的...有問題，對抗他可能會影響你的前程。蘇媛明顯對你...“

“我不在乎，“周予白打斷她，聲音斬釘截鐵，“學術應該是追求真理，不是權力游戲。而且...“他做了個他們之間的手勢，“我站在你這邊。“

雨幕中，宿舍樓的燈光在積水中投下搖曳的倒影。程以寧突然意識到，這是他們認識以來第一次真正面對外部的風暴。而周予白，剛剛獲得全國比賽金獎的周予白，放棄了慶功宴冒雨前來，只為告訴她“我站在你這邊“。

“你的衣服都濕透了，“程以寧輕聲說，“會感冒的?！?/p>

周予白笑了笑：“值得?！?/p>

程以寧從紙袋里拿出那杯熱可可，小心地分成兩半，遞給他一份?！盀榱苏嫦啵俊八e起紙杯。

周予白與她碰杯：“為了真理?！?/p>

他們坐在雨中分喝一杯熱可可，肩并肩，像兩個準備對抗整個世界的騎士。程以寧不知道明天會有什么在舊書店等待他們，也不知道林志遠和蘇媛背后還有什么秘密。但此刻，有周予白在身邊，風暴似乎也沒那么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