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涂抹在“鬼愁關”斑駁的城樓上。
這曾是大夏王朝抵御北境蠻族百年不倒的雄關,如今,城頭變幻大王旗,飄揚的是“大幽”二字。幽字黑底,仿佛能吸走最后一點光。
關內,昔日繁華的街道蕭瑟,行人臉上多是麻木和惶恐。大幽的兵卒,皮甲锃亮,腰刀橫挎,三五成群,橫行無忌。時不時傳來幾聲呵斥,伴隨著雞飛狗跳。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抑。
“天殺的大幽狗,連老子最后一斗救命糧都要搶!”街角,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被兩個幽兵踹倒在地,懷里破了口的糧袋撒了一地粗糲的黑米。
“嚷嚷什么?大幽皇帝陛下開恩,沒把你們這些夏朝余孽屠干凈,已經是天大的福氣了!糧食?那是孝敬咱們軍爺的!”一個幽兵抬腳,狠狠碾在那漢子的手上。
骨頭碎裂的悶響,細微卻刺耳。
漢子痛得滿地打滾,卻死死咬著牙,沒再發出一聲。
周圍的人群,頭垂得更低,腳步更快,生怕沾染上半點麻煩。
人群中,一個身形瘦削的青年,肩上扛著一捆剛從城外砍來的枯柴,默默從旁走過。他穿著打滿補丁的粗布衣,臉上帶著長期勞作的菜色,頭發用一根草繩隨意束著,只有那雙眼睛,在低眉順眼的姿態下,偶然抬起時,會掠過一絲與這卑微身份不符的幽深。
他叫林默,三年前流落到這鬼愁關,靠打雜、砍柴勉強糊口。沒人知道,這具看似弱不禁風的軀殼里,曾是錦衣玉食、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大夏太子,夏昭炎。
國破家亡,父皇母后自盡于宮城烈火,宗室被屠戮殆盡。他被幾個忠心老奴拼死送出京城,一路顛沛流離,九死一生,才活到今天。
那碾在同胞手上的軍靴,也仿佛碾在他的心上。
林默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幾欲出血。他強迫自己移開目光,加快了腳步。身后,那漢子的嗚咽和幽兵的狂笑,像針一樣扎著他的耳膜。
“廢物,連點油水都刮不出來!”幽兵啐了一口,罵罵咧咧地走了。
林默拐進一條窄巷,將柴火送到一家破舊的小酒館后廚。
“阿默,今天柴火不錯,喏,這是今天的工錢。”一個略顯臃腫的廚娘,丟過來兩文銹跡斑斑的銅板。
“謝張媽。”林默接過銅板,揣進懷里,聲音嘶啞。這三年,他很少說話,生怕一開口,就暴露了什么。
正欲轉身離開,隔壁桌幾個酒客的談話飄了過來。
“聽說了嗎?南邊云州那邊,好像有支義軍打出靖難的旗號,說是要為大夏復仇!”一個壓低聲音的漢子說道。
“噓!小點聲!你想掉腦袋啊?什么狗屁靖難,不過是些不知死活的蟊賊,過幾天就讓大幽天兵給剿滅了!”另一個尖嘴猴腮的食客急忙打斷,眼神驚恐地四下張望。
“可我聽說,那義軍的頭領,是以前鎮南王府的舊部,有點東西的……”
林默的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震。
鎮南王府……云州……
他的腦海中閃過一張張熟悉的面孔,那些曾經忠誠于大夏的將領,那些在他面前立誓要守護江山社稷的臣子。
“切,再有東西能有大幽的鐵騎厲害?我看啊,這天下姓幽,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咱們這些小老百姓,還是琢磨著怎么在新朝廷手下多活幾天吧,別天天做那‘爺青回’的白日夢了!”有人嗤笑,帶著幾分認命的悲涼。
林默默默退出了后廚。
夜色漸濃,他回到城西一處廢棄的破廟,這里是他臨時的棲身之所。
神像早已被推倒,斷裂的佛手蒙塵,蛛網遍布。
他從懷里摸出那兩文錢,又從破爛的草席下,摸出一個油布包。打開油布包,里面是一枚小小的、用赤金打造的狼頭令牌,這是他十六歲那年,父皇賜給他,作為統領皇家暗衛“影狼衛”的信物。
狼首的眼睛,在昏暗中仿佛閃著幽光。
“云州……鎮南王府……”林默摩挲著冰冷的令牌,眼中壓抑了三年的火焰,終于有了一絲跳動的跡象。
他曾以為,大夏已亡,再無希望。他茍活于世,不過是行尸走肉,等待一個復仇的機會,哪怕同歸于盡。
但現在,似乎……還有星星之火。
只是,這鬼愁關防衛森嚴,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流民”,如何能穿過重重關卡,去往千里之外的云州?
即便到了云州,他又如何證明自己的身份?誰會相信,一個砍柴為生的落魄小子,會是曾經的大夏太子?
困境,依舊如山。
但那顆沉寂的心,卻因為一絲渺茫的希望,開始重新搏動。
他抬頭,看向破廟頂上那個被風雨侵蝕出的大洞,幾顆疏星在夜空中倔強地閃爍。
“父皇,母后……孩兒,不會讓你們白白犧牲。”他低聲呢喃,聲音帶著一絲久違的堅定。
這亂世,這傾頹的王朝,或許,還未到真正的終局。
而他,夏昭炎,大夏的太子,該做點什么了。
窗外,一陣夜風吹過,帶來遠處更夫的梆子聲,一下,又一下,敲在每一個絕望或期盼的心頭。
林默握緊了手中的狼頭令牌,眼中幽光閃爍,一個大膽的計劃,開始在他心中萌芽。
破廟的夜晚,比荒野更添幾分寒意。
夏昭炎,如今的林默,借著從屋頂破洞漏下的微弱星光,反復審視著手中的赤金狼頭令牌。狼眼猙獰,似乎在無聲地催促。三年的隱忍,如同沉寂的火山,此刻,終于因為云州那一點飄渺的消息,開始積蓄噴薄的力量。
他將令牌緊緊貼在胸口,感受著那份冰涼的金屬觸感,以及其中蘊含的千鈞重量。父皇的期望,母后的淚眼,宗廟的塵埃,百萬大夏子民的哀嚎……一幕幕,在腦海中翻滾。
“活下去,然后,拿回屬于我們的一切。”這是老太傅將他推出宮門時,嘶吼出的最后一句話。
活下去,他做到了。
但僅僅活下去,如同行尸走肉。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壓下翻涌的情緒。眼下,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
困境是現實的。鬼愁關,如今是大幽王朝北境的重要據點,城防之森嚴,遠勝往昔。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流民”,兜里只有兩枚可憐的銅板,如何能插翅飛出這座囚籠?
去云州的路途遙遠,盤纏、身份文牒、乃至防身的武器,一樣都沒有。
“必須主動出擊。”夏昭炎的眼神沉靜下來。坐以待斃,只會讓那絲星火徹底熄滅。
他需要錢,需要一個離開的機會。
次日,天剛蒙蒙亮,林默便如同往常一樣,扛著柴刀出了破廟。他沒有去城外砍柴,而是在城內游蕩。耳朵,卻像最靈敏的獵犬,捕捉著空氣中每一個有用的字眼。
他再次路過昨日那條街,那個被搶了救命糧的漢子早已不見蹤影,地上只余幾點暗色的血跡,很快便會被塵土掩蓋,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幾個大幽兵卒勾肩搭背,從一家酒肆里搖晃著出來,滿口污言穢語,討論著昨夜哪個窯姐更有滋味。他們的腰間,鼓鼓囊囊,顯然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
夏昭炎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針,在那幾個鼓囊的錢袋上停留了一瞬,隨即若無其事地移開。
他記得這幾張臉,正是昨日搶糧的那伙人。
他不動聲色地綴了上去,保持著一個不會引起懷疑的距離。這三年,他學會了如何在陰影中生存,如何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那幾個幽兵在城東一處偏僻的賭坊外停下,罵罵咧咧地抱怨了幾句手氣不好,然后熟門熟路地鉆了進去。
賭坊?
夏昭炎的嘴角,勾起一抹無人察覺的弧度。
他沒有進去。以他現在的身份和財力,踏入賭坊,只會被啃得骨頭都不剩。
他在賭坊外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潛伏下來,如同最耐心的獵手。他觀察著賭坊的進出人流,觀察著那幾個幽兵的動向。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日頭漸漸偏西。
終于,那幾個幽兵罵罵咧咧地出來了,看樣子輸了不少,一個個面色鐵青,火氣極大。
“他娘的,今天真他媽倒霉!”
“走,喝酒去!不醉不歸!老子明天再去抄幾家,把本錢撈回來!”
他們勾肩搭背,搖搖晃晃地走向不遠處的一家小酒館,正是林默常去送柴的那家。不過,他們進的是前堂,而林默去的是后廚。
夏昭炎的眼睛微微瞇起。機會,似乎來了。
他沒有立刻行動,而是繼續等待。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小酒館里,那幾個幽兵的嗓門越來越大,污言穢語,不堪入耳。他們拍著桌子,吹噓著自己的“勇武”,嘲笑著夏人的懦弱。
夏昭炎悄無聲息地摸到酒館后墻,那里有一個不起眼的小窗,對著后廚的方向,平日里是用來通風的。他曾無數次從這里經過。
他屏住呼吸,側耳傾聽。
“……嗝……再來一壇!今天不把這幾個月的軍餉喝回來,老子跟你們姓……”一個幽兵大著舌頭叫嚷。
“頭兒,少喝點,萬一上面查夜……”
“怕個鳥!這鬼愁關,現在就是咱們的天下!誰敢查咱們?喝!”
夏昭炎的眼神愈發幽深。他從懷里摸出那柄砍柴刀,刀刃在昏暗中泛著微光。他不是要去拼命,而是需要一個工具。
他仔細回憶著小酒館后廚的布局,以及張媽平日里堆放雜物的習慣。
一個計劃,在他心中迅速成型。風險極大,一旦失手,便是萬劫不復。
但他沒有退路。
國仇家恨,壓得他喘不過氣。那一點星火,他必須用盡一切手段,讓它燃燒起來。
他看準酒館內又一陣喧嘩,似乎是有人喝多了在耍酒瘋,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
就是現在!
夏昭炎深吸一口氣,將柴刀的刀背抵在小窗的木栓上,用油布包裹著手,開始一點一點地發力。
木栓發出極其輕微的“咯吱”聲,在酒館的喧囂和幽兵的吵嚷中,細不可聞。
他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三年來的屈辱和不甘,父皇母后的音容笑貌,此刻都化作了他手上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