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時候,她弟弟肖強突然來看她了。他沒有提前打招呼,小麥沒有任何思想準備,慌慌張張地去菜場買了肉菜回來。
她弟弟個頭很高,好像是比上次見面又長高了一截,姐弟倆一個像爸爸多一點,一個像媽媽多一點。他穿著一身潮牌休閑外套,渾身洋溢著春風撲面的氣息。他和她也不過差了三歲,小麥覺得跟他比起來,自己更加老氣橫秋了。
小麥燒了四個菜一個湯,她每個盤子的菜都只裝了一半。
她端上來,笑著解釋道:“沒有炒很多,炒多了吃不完浪費,繼續吃味道也變了,倒掉又很可惜。”
肖強端起碗,夾了一塊排骨放在嘴里。
“好吃。”他伸出大拇指,點了個贊。
小麥噗嗤一聲,被逗笑了。
“那你就多吃點。”說著,又夾起一塊放到她碗里。
他注意到她的手,瘦的只剩下骨頭,再一望她的臉,小小的,兩只大眼睛深陷在鼻翼兩側,顯得鼻子更加突出了,只是這種因瘦而導致的感官改變,看起來有些不自然。他內心一驚,說道:“記得你以前不是這樣瘦的。”
“我就沒胖過。”小麥低垂著眼睛,輕聲說道。
“是不是姐夫對你不夠好?”肖強問道,他嚴肅起來,似乎要決意弄清楚些許事情。
“不,他對我還行。”小麥撒謊道。
“你們房子買了嗎?”肖強接著問道。
“沒買,還在看。”小麥說著便站起來,往廚房的方向走。
“你要是缺錢的話,可以跟爸媽要。”肖強接著說:“你要是不好意思跟他們張口,我替你跟他們說。”
“不用,需要的時候再說。”小麥道。
她走到廚房里,突然想不起為何而來了,站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只要取喝湯的碗的。
“姐,我來吧。”肖強說著便拿起勺子給她們每人盛了一碗。
“姐夫什么時候下班?”肖強自然而然地問,可小麥神情卻不自然起來。
“他,他。”小麥結結巴巴地。
“他出差了。”
“哦,不湊巧了。”肖強沒有繼續追問。
“爸媽還是那么忙嗎?”小麥問起爸媽的近況。
“他們比以前好多了,小的時候,有時候一整天也見不到他們一個人影,早上我睡醒了,他們已經上班了,晚上我睡著了,他們才回來。有一回,好不容易媽早下班了一會兒,我就讓她給我講故事,結果她講著講著就睡著了,我用手拍她的臉,把她拍醒,誰知過了一會兒她又睡著了。”
“其實她們可以不必那么忙的,得不償失。”小麥想到自己小時候做留守兒童的經歷,輕聲說道。
“那時候他們壓力大。”肖強道。
小麥沒有支聲,她倆經歷不同,對同一件事的理解自然也就不同。
“爸媽現在也逐漸意識到了這一點,尤其是咱媽,說她應該多陪陪我們的。”肖強道。
“可是時間回不去了。”小麥說:“我腦海里小時候跟她們相處的記憶片段都是空白的。你至少還有個回憶,我是壓根就沒有的。”小麥望了一眼菜盤,飯菜的熱氣已經逐漸散去,也逐漸消散了誘人的顏色。
“所以,你現在心里還在埋怨他們?”肖強抬起頭問她,他的眼神滿是不解。
“我跟他們沒有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倒現在也不知如何跟她們相處,倒不如遠遠的,互不打擾各自安好。”小麥聲音變得很是低沉,像是自言自語一樣的。
“姐,難道你躲的遠遠的,你就開心了?他們就開心了?血脈是割不斷的。”
“肖強,現在先別說這些了,這幾年麻煩你多照顧下爸媽,等我把手頭上的事忙完了再去孝敬他們。”小麥道。
他錯愕的望著小麥,他實在不知她說的手頭上的事到底是哪一件。
小麥發呆似的望著肖強,突然莫名地羨慕起他來,想著他至少可以在大多數時間里自己只管自己,沒有債務的牽絆,未來也是光明的。
肖強本來打算在小麥這住一晚的,但是因為臨時有事,吃完飯又匆匆走了,小麥沒有多做挽留。
第二天是小麥比較開心的一天,因為他收到了一個包裹,是詩人寄來的,回到家,她就迫不及待地打開,里面有三本一摸一樣的雜志,還有一本厚厚的是他的個人詩集。小麥注意到,書名的題詞都是跟他同一個時代的著名作家所寫,但是她從未聽他說起過這個著名作家,想必是交情并不深厚。她打開那本雜志,赫然發現自己的名字就在其中,她發給他的那兩首詩,也被印成鉛字,規則的楷體刻在白紙上,旁邊是其他作者的詩,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小麥又打開他的詩集,扉頁上有他的親筆簽名,旁邊豎排著一句話:小麥詩友,海角天涯,以夢為馬,詩譯人生,見字如面。他的字體瘦瘦長長的,讓她不禁想起他的那張照片中夾著煙的修長手指,還有云霧散盡時屹立在華山上的松樹,根嵌在巖石里,枝葉扶疏。小麥看著他的文字,不禁淚眼婆娑,一滴眼淚打濕了那個見字,黑色暈染開來,逐漸模糊,很快就看不清了。
小麥又在地鐵站見到了那位大叔,由于下雨,很多人都選擇了不開車而是乘地鐵,所以人格外多。小麥和他并排側身站著,兩個人之間基本沒什么縫隙,這種距離如果是平行移動到地鐵外的大街上,一定會給人一種怪異感。突然,地鐵改變了速度,小麥在慣性作用力下,猛地倒向前,恰好頭抵在他的背部,手也推了他一下,好在他站地像一棵堅實的大樹,沒有被推動。小麥慌忙站直了,羞紅臉說道:“不好意思。”他扭頭微微一笑,什么話都沒說。
剛到公司,完顏就來問沈醫生告別會儀式的策劃進展情況,小麥疑心他是不是總盯著攝像頭,好幾次都是她前腳剛到公司,他后腳就過來找她了。不過這次他神情異常急躁,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小麥,沈醫生那個案子沒進展了?合同簽了嗎?”他面色凝重地問。
“還沒有,最近在忙別的案子,所以就沒有去找他,他那邊應該是沒問題的。”小麥道。
“你怎么這么肯定是沒問題?萬一哪天他不簽了呢?你趕緊地,別讓煮熟的鴨子飛了。”完顏提高了聲音說道。
“好的,我再聯系一下他。”小麥道。
“是調價的那個吧?你確定好了,別簽成報價低的那一版。”完顏叮囑道。
“好的。”
“還有你整理下你手頭負責的案子,下午去辦公室找我。”完顏說完一陣風似地走了出去。
小麥長舒了一口氣。
“他在發什么神經啊?一大早就這么急躁。”戴茹湊過來說。
“他為什么非要讓沈醫生簽價格高的那一份呢?我怎么能張得開口,本來一開始談的是性價比比較高的那份。”小麥為難地說道。
“他說什么就是什么吧,他決定好了的事你能改?跟他硬剛也沒用,如果你不按照他說的做,擅自作主,可能還會惹他不開心。我早就看出來了,他平時看著好說話,其實在原則性的問題上,他是分文不讓的。我們只是執行者。”
“明白了。”小麥說:“原則性問題就是錢。”
“你明白就好。”戴茹道。她擰開護膚品的瓶子,擠出水乳,在臉上一陣拍,基本每天早晨,她都要經歷這么一道程序。
小麥猶豫了幾天,不知怎么開口跟沈醫生提升級方案的這個茬,就這幾天,已經到了完顏的忍耐限度,他不明白小麥為什么做事這么拖拉,鐵青著臉把小麥叫到辦公室。
“沈醫生的合同簽了嗎?”完顏明知故問。
“還沒有,我在想該怎么跟他說…。”小麥雖然看著他,眼里的他的臉卻是一團陰影。
“什么不知該怎么說,你這樣的工作態度簡直不可理喻,這是錢啊,難道你不缺錢嗎?你不去爭取,等著他把錢遞到你手上嗎?”小麥只覺一陣冷氣襲來,但是他的話把她一下子吹醒了。
她站直了,如果她再去為自己辯解的話,他估計就要咆哮起來了。
“這周必須把這事辦妥。”完顏的話擲地有聲,容不得有半點違逆。
小麥應了一聲,走了出去。
她寫了一條信息,給沈醫生發了過去,可是久久不見回應。她有點擔心起來,怕事情真如完顏所言,都化為泡影,空忙活一場。
到了下午,收到了沈醫生的信息,他回復說:“我現在正在住院,出院后再談具體事宜。”
又過了兩天,小麥按照約定的地點來到了沈醫生的家。
沈醫生的家并不難找,位于市中心不遠的老小區之中,但是從綠意掩映的花草樹木中找到對應的門牌號還是繞了好一會兒。小麥剛按門鈴,門就開了,一位五十左右的阿姨穿著圍裙把她迎進了屋里,小麥剛換好拖鞋,突然跑出一只奶牛貓來,圍著她的腿蹭來蹭去,小麥生怕自己不小心踩到她,只是原地站住,彎腰逗它玩。
“鬧鬧,過來。”沈醫生從另外一個房間走出來,小貓聽見他的召喚,立刻停止玩鬧,端坐在一旁,好奇打量著小麥這個不速之客。沈醫生轉而溫和地對小麥說道:“我去把電腦上的文件保存一下,你先坐下,我一會兒就來。”
小麥在沙發的一端坐下來,她的面前是紅木材質的茶幾,茶幾上整齊擺放著一套青花瓷茶具,這時她聞到一陣幽香,不禁抬頭去找尋香氣的來源,原來是側面的陽臺上擺放著一排花架,有幾盆說不出品種的蘭花正在幽幽綻放,有風拂來的時候,那些花香就被吹送到房間里。
小麥正望著那些花兒出神,沈巖已經來到她身邊了。小麥慌忙起身,沈巖示意她坐下來,自己又去拉了一個藤椅過來。
系著圍裙的阿姨給小麥到了一杯水就出去了,此時房間里就剩她們兩個,小麥拘謹起來,想到自己過來的目的,就更加緊張了,她一時不知怎么開口好,便端起水來,呷了一口水,可能是她太過緊張的緣故,一不小心嗆到了氣管,她止不住咳嗽起來,臉漲的通紅,慌亂中裙子上也噴濺上了幾滴水,沈巖忙問:“是不是茶水太熱了?”
小麥擺手道:“是我不小心。”
說完,又連著咳嗽了兩聲。
終于,她鎮定下來,這時,她突然覺得氣氛沒那么緊張了,她的窘態已經被他看的個分明,她似乎沒有必要再做一個端端正正的淑女了。這時候,她像想起什么來一樣,忙把身旁的手提花籃送給他。
“這個花送您。”小麥邊說邊放在了茶幾上。
“哦,謝謝,你不必這么客氣的,讓你破費了。”沈巖道。
“沒什么,您身體好些了吧?”小麥邊說邊向他臉上望去,這才注意到他清瘦了許多,臉小了一圈。
驀然,他臉上陰沉起來,籠罩著他的陰云聚在他的眉宇之間,就好像有多少陽光都無法將其驅散一樣的。
“我這毛病是好不了了。”沈巖低沉著聲音說。不過,他很快用另一種聲調繼續說道:“當然,這也是不出所料的。”
小麥心情也變得沉重起來,她以前從來沒有考慮過生死的事,她和大多數年輕人一樣,總想著怎樣把生活變得更好。自從柳源自殺之后,她開始明白,生死是分不開的,就像一條線的兩端,有一頭,必有另外一頭。
看到小麥憂心仲仲,沈醫生道:“生死不是對立的,而是統一的,我已經想開了。只不過,這個過程還是有些難熬,倒不如像是出意外,在一瞬間什么就都結束了。不,這也不好,還是像我這樣有個緩沖時間比較好,起碼要把生前事交代明白,清清爽爽地走。”
小麥聽他這樣一說,更不知如何開口提那個升級方案的事了,當下決定不提此事,只當是過來看望一下他。于是,她將背包鎖好,打消了這個念頭。誰知,沈巖道是主動問起合同簽約的事來,所以小麥只好把背包拉鏈又重新拉開,把合同拿給他看,沈醫生戴上眼鏡,認真看了一會兒,說道:“你們這個升級版沒聽你說過,是新加入的嗎?”
“這只是一個參考,您可以選擇我之前跟您說的。升級的版本增加了一些服務內容,不過價格也提高了不少。”小麥解釋道,說著她拿過合同,把新舊兩個版本的區別指給他。
“我就簽新的版本好了。”沈巖摘下眼鏡說道:“小麥,我也有件事要拜托你,是這樣的,我最近身體狀況不是特別好,需要經常入院治療。我家里有兩只貓,其中一只你看到了,就是叫文文的那只奶牛貓,還有一只叫瑁兒,是一只加菲貓,它已經10歲了,關節不太好,基本處于半癱瘓的狀態,需要人打理,我想如果你有時間的話,能不能每周來兩次,幫我換一下貓砂,水和糧食,帶它們去寵物店洗個澡。當然,我也不能讓你白忙,每周給你400元的費用,你看行不行?”
這種事雖說不是很麻煩,但也占用了小麥的休息時間。不過她想都沒想就說:“可以的,這事我應該能做好。”說完這句話,她又想道剛剛見到的那位阿姨,便問道:“沈醫生,阿姨不能幫你照顧一下它們嗎?”
“她呀,她是非常不喜歡貓咪的人,有潔癖,好幾次都建議我把它們送人了,只是我不舍得。”
小麥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那你明天有空的話,就過來吧,我最近實在太忙了。”沈巖道。
“好的,明晚我下班后就過來。”小麥看時間不早了,就起身告別了。
小麥因為即將多一份收入而感到輕松不少,現在她已經把還貸當成一個目標,苦累奔波這些她已經不會在意了,只要能賺錢攢錢,她可以少吃少睡,拒絕一切娛樂活動。對于小麥來說,錢是僅次于生命的第二重要的東西。她太怕缺錢了,這段時間,深刻體會到了沒錢的壞處,以至于自己像是被戴上了無形的手銬腳鐐,無時不刻都感知著難受壓抑,哪怕睡著的時候,也會做被討債的噩夢。
路上出奇的安靜,由于樹葉的遮擋,所以燈光也不太明亮。小麥卻不在感到害怕了,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是沒有什么可以懼怕的了,所謂怕死,不過是怕失去種種美好。對于小麥來說,死倒是一種解脫了。她想到這,也就突然想到了柳源,可能他在墜樓的猶豫糾結的過程中,也想到了這一點。但是,他卻沒想他這樣做會對她帶來怎樣的影響,他把她帶入深淵,讓她孑然獨行,把她扣在黑暗編織的大網中,讓她試圖去找尋一個明亮的出口。
小麥回到家中,已經是九點多了,她習慣性打開電腦,翻看詩人的狀態,他已經連著三天沒有更新了,也沒有上線過。他這種反常讓小麥擔憂起來,難道他出了什么事?她腦海中一會兒浮現出他意外事故的場面,一會兒又浮現出他看病就醫的場景。有些不放心,便微信上聯系了他。
“我來看我女兒了。”他說,隨后又發過來一張照片,照片中的他站在兩邊都是書的書桌旁,穿著格子條紋襯衫,他不是一個會在穿著上下功夫的人,卻因為他的站立姿態和柔中帶剛的目光而顯得與眾不同。在他旁邊,站著一個留著短發的小姑娘,穿著中規中矩,中性的打扮,眉宇之間頗像是一個男孩子。
“旁邊的是你女兒吧?”小麥問道。
“是的,我女兒在江北大學,學的是中醫。”詩人回復道。
“你來看她,她一定很開心。”小麥道。
“那也不是,她向來跟我不親的,更喜歡她媽媽一些。”詩人道。
“為什么?”小麥問。
“她小的時候,我對她比較嚴厲,那時候只想著她成人成才,卻忽略了她是一個小孩。我記得她三四歲的時候,有一回家里生著爐子,她總是在旁邊跑來跑去,我提醒她不要這樣,會被燙到,但是她不聽,還是繼續在爐子旁邊玩鬧,我一氣之下,抓住她的手指摁向爐子的排氣管,她的手指都燙紅了。”
“啊。”小麥驚叫起來,她覺得他這樣做是不是對孩子有點過于殘忍了。
“自從那件事之后,她真的再也沒有繞著爐子跑了。”詩人說。
“假如是這樣的話,她跟你關系疏遠也是有原因的。”小麥說道:“你完全可以用另外的她能接受的方式。”
“夢笛是我唯一的孩子,是我唯一的骨血。我怎么會不愛她?我雖然不愛她媽媽,但是這孩子卻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以后我的財產,我收藏的字畫還有我寫的書的版權都是她的。我自殺的時候,每每感到愧疚的時候,想到這心里就感到寬慰些。”
“你自殺過?”小麥再次驚叫起來。
詩人點燃一支煙,抬起左手手腕,向她展示了腕部的傷疤。
“這兒,這兒,都是。”詩人平靜地說著,就跟向她展示自己手部的黑痔一樣不以為然。
她猛然記起他的書里有首詩是描寫有流血有關的情景,但是她沒有往深了去想,原來是真的。小麥沒有追問他原因,只是隱隱覺得,自己的手腕也有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