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醫生家不用去了,他的告別會選在了一個天氣晴好的周末,時植三月,萬物萌新,又是新的開始,也是舊的結束。小麥在家的時間突然變多了,有些不習慣。還是要去做兼職才好過,小麥斜倚在窗前,默默地想。想了一會兒,也沒有想出頭緒來,于是便像窗外望去。楓香樹的葉子已經抵著窗了,嫩綠色,跟花瓣一樣薄薄的,反射著陽光。秋天長出來的楓香果實還沒有掉落,圓圓的,長著許多刺,黑黑的跟海膽一樣。
這世界就是這樣的滑稽,在海洋里能看見珊瑚樹,在樹上也能發現海膽。小麥想著這些滑稽的事物,無聲地笑了。
她繼而又想到完顏,一個月前還對自己表示出好感,一個月后又跟別的女人約會,呵,好假,男人的情和愛有什么正義感可言。但是,小麥忽然又慶幸起來,假如自己不是這種處境,說不定就會義無反顧地陷入完顏精心設計的情網中,不斷掙扎不斷妥協,到時候被拋棄了才能大徹大悟。她太了解自己的執拗,自己認準的人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別人說給她的經驗教訓,她只是表面上的認可。因此也可能不是壞事,至少避免了淪陷,想到這,她覺得自己眼前開闊了不少,她手工編織的那些布偶,花朵,靠墊,此刻變成了馬卡龍色。
告別會那天,沈醫生穿著淡粉色的襯衣,淺灰色的西裝外套,出現在大廳里。大廳鋪著麻灰色的地毯,白色的墻面,原木的窗,內襯米白色的窗簾。窗簾拉開,陽光透進來,照在桌上的花瓶上,反射出亮晶晶的光。花瓶中有幾枝紅梅,房間的布置遵從了沈醫生的想法,看上去溫馨舒適。
舞臺的一旁是一個樂團組合,有兩個小提琴手,一個大提琴手,一個鋼琴伴奏者。完顏穿的也是正裝,無論是西褲還是西裝,都剪裁的剛剛好,他腰板挺得很直,單手插兜站著,不急不躁。
沈巖和沈凡姝站在門口迎賓,跟來客一一握手,小麥站在沈巖后面,像個保鏢一樣,確保他的安全。人到齊了,
完顏做為支持人開場,介紹了告別會的流程。流程主要分四部分,沈巖發言,參與人員代表發言,告別儀式,聚餐,散會。
臺下的人圍成兩個半圈,多數是他的家人、朋友、同事,還有他的學生。沈巖站在半圓的對側,緩緩的音樂流淌著。沈巖道:“今天站在這里,心情有些復雜。因為我不是來做講座,告訴你們胃腸道手術應該怎樣切口,縫合,也不是來講課,我是跟大家告別的。”說到這,他停頓了一下以平復心情,繼續說道:“在我有限的七十四年的人生中,我有幸結識了你們,正是各位的陪伴,讓我的人生更加豐富多彩,當我身處逆境,你們讓我明白,我不是一個人。假如病痛可以代替,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都愿意為我分擔其中一部分,但是公平的是,唯有病痛必須需要自己去承受的。在患癌的三年里,
我經歷了大部分患者的心路歷程,從不能接受,質疑,心存幻想到面對現實,不過這一切都將畫上句號。同樣,關于死亡,我也經歷了從逃避現實到接受現實的過程。我就像履行完任務能量即將耗盡的旅行者一號,將永遠地與地球失去聯系,飛往未知的外太空。在這里,我要鄭重地跟你們說聲感謝,感謝你們多年的陪伴,照顧,懷念我們把酒言歡,談笑風生的日子,懷念我們風雨共進,同甘共苦的年月。最后,感謝我的女兒,是你讓我的人生更加完整,謝謝你選擇我做你的父親。今天,我希望你們給我更多的笑容而非眼淚,我希望收到更多的祝福而非同情。接下來,在各位親友的見證下,我宣布我的遺產,包括房,車,現金,書的著作權在我死后全部轉交我女兒沈凡姝繼承。謝謝大家!”說完,他深深鞠了一躬,許久才直起身來。
大家上前一一同他擁抱,很快沈醫生就被大家包圍了。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去聚餐了,小麥望著空蕩蕩的房間,突然覺得這房間像是靈堂,安置著靈魂。
后來很長時間都沒有沈醫生的消息,只是偶爾會看見沈凡姝出現在她們公司,她是來找完顏的。直到有一天,她急匆匆的趕過來,神情凝重,打那以后,完顏有好幾天都沒有上班,小麥知道沈醫生已經變成了能量耗盡的旅行者一號,永遠回不到地球上了。
給完顏的茶杯套已經織好了,但是他一直沒有跟她要。想必是他隨口提出的,并未放在心上。而小麥卻像領了圣旨一般,忙不迭地去趕工。小麥猶豫著要不要丟掉,但是丟掉了又覺得可惜。又想著要不要賣掉,又不知去哪里麥。小麥有一次逛夜市,看見有一排攤位在賣小飾品,頭飾,耳飾,手飾,小小的,雖然材質一般,但是因造型靈活多變,受到青睞。小麥又看了看其他攤位,還有些手工作品,多是竹編的籃子,小動物之類,她靈機一動,自己針織的那些布偶連同那幾個茶杯套、茶杯墊以及包包是不是也可以拿出來賣呢。想到這內心一陣激動,仿佛自己馬上就要發財了一樣,內心的小火苗呼啦啦地往臉上撲。
一個小伙子看著她在旁邊站了好一會兒,便問道:“美女,要吃點什么,章魚丸子,來一份兒?很好吃的。”
“哦,不了。”小麥擺擺手,又徑直向前走去。沒走幾步,又折了回來,走到攤位前,對他說道:“我要一份兒,小份兒的。”
“好,稍等。”他熟練的翻著丸子,直至金黃,撈出來放在紙盒里,撒上配料和番茄醬。
“在這吃還是帶走?”
“在這吃。”小麥接過來嘗了一口,問道:“很好吃,你們這沒開多久吧?”
“沒多久,才兩個月。”小伙個子很高,微胖,看上去很憨厚,說話也爽直。
“這里的攤位貴不貴?好不好租呀?”小麥試探性地問道。
“我是別人轉租給我的,攤位費有點貴的,不過客流量還不錯,目前為止還是盈利狀態,雖然不多。”小伙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的兩排牙齒。
“你是找誰轉租的?”小麥看到一絲希望,連忙追問道。
“你也要租嗎?他還有個攤位,就這,我旁邊。”小伙向左轉了一下頭,示意道。
“那太好了,你能幫我問問嗎?”小麥問道。
“可以啊,不過你可要想好了,不要一時頭腦發熱。”
“我想好了,沒有意外的話,我每天晚上都在的。”
“那好,我幫你問問。”小伙語氣充滿真誠和熱情。
“那有勞你了,留你一個微信吧。”小麥還沒說完,小伙便遞過來一個二維碼,小麥掃了碼,加了他微信,方又說了感謝的話才離開。
她剛到家門口,就收到了小伙的微信,他說轉租事宜可以面談了。
看到這個好消息,小麥高興地差點跳起來,看來新的賺錢機會有著落了。
當詩人聽說她要去擺攤時,說道:“小麥,不如你來我這邊工作,我們出版社也正在招人。”
小麥搖頭拒絕了。
“為什么?你不喜歡?”詩人問道。
小麥點點頭,又搖搖頭,道:“我還不認識你。”
“你可以認識我,我找個周末,去你那。”
小麥一聽說他要來,慌地說道:“別,別來,千萬別來。”
“為什么?你就打算讓我一直存在你的想象中?”
“是的,這樣更安全。在我最無助的時候結識了你,你陪伴我度過了艱難的時刻。相見不如懷念,我怕我見了你你是另外一個樣子,我也怕你見了我我是另外一個樣子。彼此都接受不了,不還如不見。”
“你為什么會這樣想?你剛才說我見過你最無助的樣子,我想說的是,你也見過我最糟糕的狀態,我們彼此彼此。”
“說的是,你來或者不來我這里,我都在這里,你見或者不見我,我都在這里。見與不見,沒有什么分別。就算以后你再也不聯系我了,我依然會永遠記得你。”小麥道。
“為什么永不聯絡?不會的。”詩人道:“我不會,你也不會。”
小麥望著他真誠的表情,努力復刻他年輕時的樣子。忽然覺得,那時的他好遙遠。
小麥繼而心想,他說他我們心通,假如他知道我負債幾十萬,就不會這樣想了吧。想到這,又換了心境,轉而說道:“我們現在不是很好嘛?”
“好是好,但是總不能沉浸在柏拉圖的理想國里。我是真的想見你的。”
“可是我不想見你。”小麥道。
“為什么?”
“除了我的客戶,我誰都不想見。”
“那我當你客戶。”詩人話音未落,便覺得自己說的很是不妥。
“千萬別,我希望你能活到120歲。”小麥道。
“120歲太久了。”詩人道。
“久嗎?我活100歲,你活120歲,我們可以同時死哎。”小麥笑道。
“好,我等你變老。”詩人道,就好像一口酒,他先干為敬一樣。
小麥跟攤主的談判很順利,很快就簽了合同。第一天擺攤的時候,她把新的舊的總共二十幾個針織玩偶擺放整齊,那些玩偶大多是可愛的動物造型,也有包包,圍巾,原本打算送完顏的那套茶具套和茶杯墊也帶來了,但是一晚上無人問津。看著小麥落寞的樣子,小伙安慰她道:“我這里還有剩下的章魚丸子,一起吃了吧。”
說著,便一個個撿到紙盒里,撒上配料和番茄醬遞給她。
小麥吃了幾顆,道:“我還不知你的名字,怎么稱呼你呢?”
“我朋友叫我大劉,你也叫我大劉好了。”
他看起來大大咧咧,不拘小節,人又高高大大的,確實符合大這個字。便說道:“那叫你大劉哥好了,我叫小麥。”
章魚丸子帶來的飽腹感使得小麥一無所獲的惆悵感消散了,但是她還是看著提不起精神來。
“你明天還來嗎?”大劉小心試探著問道。
“還來,我明天要帶鉤針和毛線過來。”小麥道。
大劉聽說她還繼續來,緊張著的心隨即放松下來,咧開嘴說道:“好好。”
第二天,小麥的攤位停留的人比以往多了,不過大多數人都是看看,問問,并非真的想買。沒人來的時候,小麥就坐在一旁鉤玩偶。一位女顧客來到攤位前,拿起杯墊,連連稱贊,她問小麥:“多少錢?”
“哎呀,是你呀。”女顧客露出驚訝的表情。
小麥這才注意到,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別人正是林女士。
小麥很是羞澀,但又躲閃不及,紅著臉解釋道:“我是業余時間來擺攤的。”
林女士一眼望見她的窘態,笑問道:“這些都是你編織的嗎?很漂亮別致。”
“對,是我手工做的,杯墊要是你喜歡的話,你拿走好了。”小麥道。
“多少錢?”林女士又問。
“不要錢,送你了。”小麥說。
“那可不行,這都是你一針一線織出來的,怎能免費呢。如果你不好要價,我轉你100好了。”說著掏出手機就掃碼支付了。
接著,她又問:“你會不會織寶可夢玩偶呀?”
小麥放下針線,說道:“這個沒有,不過你要想要的話,我可以給織出來。”小麥正奇怪她這么大算數怎么會喜歡小朋友的東西。又聽林女士解釋道:“麻煩你了,給我女兒。她從小就喜歡寶可夢,我只要看到有相關的,都會買給她。”
“我大概知道了,我還從來沒有編織過,不過可以試一試。”想著跟自己年紀相仿的女孩兒懷抱著一堆玩偶的樣子,小麥不禁覺得有點好笑。
“那拜托你了,小麥。”林女士道。
“等我織好了,我給您送過去,不過可能不是很快,我需要準備一下材料。”小麥道。
“好好,不急。”林女士爽快地說。她又望了望小麥邊上的大劉,看見他正在一旁煎烤丸子,便說:“給我來一份兒,小份兒的,要帶走。”
“好咧,稍等。”大劉熟練地拿出紙盒,一一分裝好遞給她。
林女士跟小麥告別后,徑直向一側走去,小麥望著她筆直消瘦的背影,問大劉:“你看她像生病的人嗎?”
“不像,不過我看她長得跟你倒是有幾分相像,剛才她走過來的時候,我還以為是你媽媽過來找你了。”
“是嗎?”小麥再看她時,她已經不在視線之內了。
小麥收攤后,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回住處,她剛推開門就接到了詩人的電話,她也顧不得饑腸轆轆,便迅速接起了電話。
詩人手中捏著一根煙,似有心事的樣子。
“前妻又來看我了,做了飯,還給打掃了房間。”他說。
“她想跟你復合?”小麥問道。
“我不想。”詩人道。
“為什么?她長得漂亮,人又勤快,對你也很上心,除了愛花錢之外,好像也沒什么可挑剔的了。”小麥道。
“這都不是我想要的。”詩人道。
“你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卻非要把自己置于悲涼孤獨的境地,何苦呢?”小麥道。
“我要寫作了。”詩人說。
這次是他主動掛了小麥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