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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骨鳴驚長安

第一章霓裳驚變

大殿里暖烘烘的,空氣粘稠得像是化不開的蜜糖。濃郁的酒香、女眷們身上昂貴的脂粉氣,還有角落里幾尊巨大銅獸香爐里裊裊升騰的瑞腦香,這些氣味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鼻尖,也壓在云韶的心頭。周圍王公貴族的談笑聲、清脆的杯盞碰撞聲、侍女輕盈穿梭的腳步聲,在她高度集中的精神世界里,都模糊成了嗡嗡的背景雜音。她穩穩抱著自己那把視若生命的金鑲玉琵琶,指尖冰涼,輕輕搭在光滑緊繃的冰蠶絲弦上。周遭的一切浮華喧囂,都像是隔著一層晃動的水簾,唯有即將從她指尖流瀉而出的《霓裳羽衣曲》,才是此刻唯一真實的存在。

她的心,跳得比平時快一些,帶著一種沉甸甸的興奮,像揣著只活蹦亂跳的小鹿。目光穿過繚繞的香霧和晃動的珠簾,精準地落在御座旁那個最耀眼的身影上——楊貴妃。貴妃正慵懶地斜倚著,云鬢花顏,臉頰被酒意和暖意熏染出嬌艷欲滴的桃紅,眼神有些迷離,像蒙著一層江南煙雨的水霧。那雙讓君王不早朝的纖纖玉指,正無意識地在光滑如鏡的紫檀木案幾上輕輕叩擊著,發出細微的“篤篤”聲。這聲音在云韶聽來,像無聲的催促,更像是一種沉醉于她即將奏響仙樂的默許。

云韶暗暗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胸腔里那股緊繃感稍微松了松。成了。能讓這位天下至尊至貴的女人露出這般放松沉醉的情態,她的曲子就算彈到了極致。她是長安城公認的琵琶圣手,“云韶”二字便是金字招牌,響徹東西二市,多少王孫公子、文人雅士捧著真金白銀,排著長隊,只為求她一曲。而此刻,在這天子腳下、群英薈萃的極樂盛宴上,她更是當之無愧的焦點,是這場華美盛宴的靈魂。這份榮耀,是她用無數個日夜的汗水浸泡出來的,是熬干了燈油、指尖磨出厚繭又磨破、一遍遍苦練換來的。甚至……她下意識地用右手拇指輕輕摩挲了一下左手的三根指尖——小指、無名指、中指。那里傳來微微的刺痛和異樣的僵硬感,是幾道深褐色、邊緣泛紅的焦痕。這傷疤,是幾天前為了從教坊司焚燒樂譜的火盆里,不顧一切地搶出《霓裳羽衣曲》孤本留下的烙印。那灼心的劇痛仿佛還烙印在神經上,但此刻,看著貴妃那期待而沉醉的眼神,云韶覺得,值了。只要能彈出這天上人間的仙樂,只要能在這巔峰時刻綻放光華,這點痛,又算得了什么?

殿內似乎隨著她指尖的抬起,更加安靜了幾分。無數道或明或暗、或欣賞或探究的目光,都聚焦在她和她懷中的琵琶上。云韶摒棄掉最后一絲雜念,心神沉靜如水,指尖灌注了全部的精氣神,在冰涼的弦上靈動地跳躍起來。

清越的樂聲如同雪山初融的清泉,叮咚作響,帶著凜冽的甘甜,瞬間流淌開來,洗去了殿內些許浮華燥氣。緊接著,樂音一轉,似大珠小珠落玉盤,顆顆圓潤飽滿,帶著令人心顫的晶瑩剔透感,在空氣中碰撞、跳躍。她的手指在弦上翻飛,快得幾乎看不清具體的動作,只余下一片令人眼花繚亂的虛影。樂聲時而低回婉轉,如情人月下低語,纏綿悱惻,絲絲縷縷鉆入人心最深處,勾動著隱秘的情思;時而又陡然拔高,變得高亢激昂,如金戈鐵馬踏破萬里冰河,帶著一股氣吞山河、直沖云霄的磅礴氣勢。每一個音符都像是被精心計算過,精準地落在該落的位置,分毫不差,編織成一張無形的、巨大的網,牢牢地牽引著整個大殿所有人的呼吸和心跳。

云韶沉浸在這由自己創造的音樂世界里,但她敏銳的感官并未關閉。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都緊緊追隨著她飛舞的指尖。那些交頭接耳的私語徹底消失了,連酒杯碰撞的聲音都變得小心翼翼,生怕破壞了這完美的旋律。眼角的余光瞥見,貴妃臉上的笑意更深了,眼波流轉,像盛滿了星子,她甚至微微闔上了那雙美麗的眼睛,身體隨著樂聲的起伏而輕輕搖晃,完全沉浸其中。旁邊侍立的高力士,那位權傾朝野、深得帝心的大太監,依舊保持著恭謹肅穆的姿態,低眉順眼,仿佛一尊雕像。但云韶知道,他低垂的眼簾下,那雙閱盡世事的耳朵,一定也在仔細捕捉著每一個音符的起承轉合、輕重緩急。這無聲的關注,比任何喝彩都讓她心頭微凜,也更添了幾分必須完美的壓力。她不能出錯,尤其是在這里,在這些人面前。

就是這里了!云韶的精神瞬間繃緊到極致,全身的力氣仿佛都灌注到了左手指尖。整首《霓裳羽衣曲》最華彩、最巔峰的段落!這一段快如疾風驟雨,密不透風,每一個音符都要求飽滿、精準、充滿爆炸性的力量,是技巧與情感的極致宣泄,足以讓聽者心弦緊繃,魂飛天外,達到仙樂飄飄的幻境。她的手指帶著決絕的力量,肌肉繃緊,重重地向那幾根繃緊如滿弓的弦掃去,準備奏響那石破天驚的幾個最強音——

“錚——!!!”

一聲刺耳到極致、讓人頭皮瞬間炸開、牙根發酸倒胃的斷裂聲,毫無預兆地、極其粗暴地撕裂了仙樂精心編織的華美外衣!如同最精美的琉璃盞被狠狠砸碎在地!

這不是那種細弦不堪重負的自然崩斷,更像是被一股極其蠻橫、極其惡毒的力量從中狠狠崩斷的!聲音尖銳得如同厲鬼的指甲刮過琉璃,帶著一種毀滅性的、令人心悸的惡意。

云韶只覺得左手那三根帶著焦痕的手指下的弦猛地一空!一股巨大而兇悍的反震力道,如同無形的重錘,順著她的指骨、腕骨、手臂,狠狠撞了上來!劇痛伴隨著強烈的麻痹感瞬間席卷了半個身子,她甚至控制不住地往后趔趄了一下,懷里的琵琶猛地一沉,險些脫手。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跳動。

時間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死死攥住,變得粘稠而緩慢,每一幀都清晰得殘忍。

她眼睜睜地看著那三根價值連城、以堅韌著稱的冰蠶絲弦,從中段毫無征兆地、齊齊斷裂!斷裂的弦梢如同被激怒的毒蛇,帶著凄厲的破空聲猛地向上彈起、甩動!幾點滾燙的、帶著濃重鐵銹腥味的液體,隨著這劇烈的甩動,狠狠濺射到了她的臉頰上、脖子上,留下火辣辣的、令人作嘔的觸感。

血!是血!這個念頭像冰錐一樣刺進她的腦海。

緊接著,更讓她心膽俱裂的聲音傳來——懷中心愛的金鑲玉琵琶,那光滑如鏡、溫潤如玉的紫檀木背板,發出一聲細微卻清晰得如同骨裂的“喀嚓”輕響!一道猙獰的、不規則的裂痕,如同一條丑陋劇毒的蜈蚣,自琴頸下方猛地炸開,迅速爬上了那華美的琴身!這把陪伴她無數日夜,承載著她所有榮耀、夢想與汗水的琵琶,毀了!就在這最不該毀掉的時刻!

然而,這還不是最恐怖的噩夢。

就在那炸開的琵琶背板裂縫深處,一個拇指大小、用粗糙桐木草草雕刻而成的小人偶,骨碌碌地滾落出來,在猩紅如血的波斯織金地毯上彈跳了一下,發出沉悶而詭異的“啪嗒”聲,最終安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個來自地獄的、無聲的嘲笑。

那人偶雕工粗陋,面目模糊不清,但最駭人的是它的脖頸!那里,緊緊纏繞著幾圈浸透了暗紅色、仿佛凝固了無數怨毒與詛咒的絲線!那暗紅的顏色,與方才濺在云韶臉上溫熱的液體,一模一樣!刺眼得如同地獄之火!

死寂。

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前一秒還仙樂飄飄、歌舞升平、觥籌交錯、其樂融融的大殿,瞬間被一種無形的、冰冷的寒冰凍結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連呼吸都仿佛被扼住。時間凝固,空間凍結。無數張面孔上殘留的笑意、沉醉、恭維,如同劣質的油彩畫,在瞬間僵死、龜裂。所有的目光,無論驚愕、茫然、恐懼還是幸災樂禍,都像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釘在了地毯中央那個散發著不祥與死亡氣息的桐木人偶上!空氣沉重得能壓垮脊梁。

貴妃臉上的迷醉如同被狂風瞬間吹散的薄霧,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慘白如金箔。那雙原本迷離含情、傾倒眾生的桃花眼,此刻瞪得極大,瞳孔先是驟然收縮,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隨即被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的恐懼迅速填滿,如同看到了世間最可怕的東西,那恐懼幾乎要化為實質溢出來。她涂著鮮艷口脂的嘴唇微微張開,似乎想尖叫,想質問,但喉嚨里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能發出“嗬…嗬…”的、極其輕微又絕望的氣音。她纖細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像寒風中最后一片枯葉,隨時會碎裂。

“啊——!!!”

一聲尖利得足以劃破耳膜、穿透殿宇穹頂的太監尖叫,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凝固般的死寂!聲音里充滿了刻意放大的、表演式的恐懼。

“厭勝!是厭勝邪術!詛咒!有人詛咒貴妃娘娘!有人要謀害娘娘鳳體!反了!反了天了!”聲音的主人是貴妃身邊那個頗得信任、慣會察言觀色的李姓太監。他此刻指著地上的人偶,保養得宜的白凈面皮因為“極度的驚駭”而扭曲變形,一根手指抖得像秋風中的枯枝,仿佛下一刻就要折斷。但他的眼神深處,卻閃動著一種發現了驚天秘密、可以立下大功般的、近乎狂熱的興奮,那光芒亮得嚇人,與他刻意拔高、充滿恐懼的尖叫形成了極其詭異和令人作嘔的對比。他扯著公鴨嗓子,聲嘶力竭地喊叫,每一個字都像用盡全力砸向地面,生怕角落里的老鼠聽不見,目光卻像毒蛇一樣,陰冷地鎖定了抱著殘破琵琶、呆立當場的云韶。

“哐當——!”

一個離得最近的、正端著酒杯看得入神的文官,被這突如其來的尖叫和地上那邪門的人偶嚇得魂飛魄散,手一抖,盛滿御酒的玉杯失手跌落,砸在那昂貴的地毯上,發出刺耳的碎裂聲。醇香的酒液潑灑開來,迅速浸透了那個詭異的人偶和周圍的地毯,暈染開一片更大、更深、更猙獰的暗色污跡,如同潑灑的毒血,迅速蔓延。

“護駕!快護駕!有妖人作祟!保護貴妃!保護陛下!”侍衛統領那如同炸雷般的吼聲緊跟著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瞬間,沉重如悶鼓的腳步聲轟然從大殿各處響起!冰冷堅硬的鐵甲葉片劇烈摩擦,發出刺耳密集的“嚓嚓嚓”聲!數十柄長刀幾乎是同時出鞘,冰冷的金屬龍吟匯聚成一片森然的寒潮,刀鋒反射著殿內跳躍的燭火,將整個空間切割得支離破碎,映照出一張張同樣驚惶、兇狠或茫然的臉!方才還沉浸在樂聲里、如同背景板般的侍衛們,此刻眼神銳利如鷹隼,瞬間化身最兇悍的猛獸,刀鋒森然,殺氣騰騰,將御座和貴妃所在的核心區域圍得水泄不通。殿內暖融融的、帶著醉人香氣的氛圍,被這突如其來的肅殺與冰冷徹底碾碎、取代。空氣里彌漫開鐵銹、皮革和一種名為“死亡”的緊張氣息,壓得人喘不過氣。

云韶腦子里“嗡”的一聲巨響,仿佛有千萬只黃蜂在里面同時振翅轟鳴,瞬間變成一片空白。巨大的、冰冷的恐懼感,如同深海里最兇猛的暗流,瞬間將她整個人淹沒、吞噬。她感覺不到臉頰上濺到的血點是否溫熱,感覺不到懷中被毀琵琶的沉重,也感覺不到左手那三根手指傳來的、因弦斷反震而加劇的刺痛。整個世界都失去了聲音和色彩,只剩下那個躺在地毯上、被酒液浸透的恐怖人偶,和李太監那如同毒蛇吐信般指向她的、尖利的指控。

完了。

徹底完了。

這個念頭像一顆巨大的、冰冷的隕石,狠狠砸進她混亂的意識深處,帶來滅頂的絕望和冰寒。她知道自己完了。不是技藝的失敗,不是普通的失誤,是“厭勝”!是詛咒當朝貴妃!是十惡不赦、株連九族的彌天大罪!無論這人偶是如何鬼使神差地出現在她琵琶里的,無論這斷弦是意外還是精心設計的陷阱,此刻,眾目睽睽之下,從她演奏的、她珍愛的琵琶里掉出了這詛咒之物,她就是那板上釘釘的罪魁禍首!百口莫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她下意識地、幾乎是絕望地低下頭,目光死死地落在自己的左手上。那三根手指——小指、無名指、中指——指尖上,那幾道為了搶救樂譜孤本而伸進火盆留下的深褐色焦黑疤痕,此刻在混亂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猙獰,像三個丑陋的烙印。這三根帶著永世無法磨滅傷疤的手指,此刻正無措地、微微顫抖著,垂落在斷裂的、猶自帶著余震般微微顫動的琴弦上。

一滴溫熱的液體,不知是方才斷弦時飛濺上的,還是她自己因極度恐懼和震驚而咬破了唇瓣滲出的血珠,順著她微微蜷曲的指尖滑落,帶著一種遲滯的、粘稠的觸感,“嗒”的一聲輕響,滴落在其中一根斷弦的末端。

那抹深紅,在金色的斷弦上迅速洇開,像一朵驟然綻放的、帶著劇毒的曼陀羅花,刺目得讓她眼睛生疼,灼燒著她的靈魂,也仿佛預示著她即將墜入的無邊黑暗。

那滴血,燙得她靈魂都在顫抖。

羊膻西北風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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