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堅硬的石板地，透過單薄的囚衣，將刺骨的寒意源源不斷地刺入云韶的骨髓。她蜷縮在天牢角落的陰影里，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卻不是因為寒冷。那滴落在斷弦上的血珠，那太監尖利的“厭勝”指控，那侍衛刀鋒的寒光，還有貴妃慘白驚懼的臉……無數畫面在她混亂的腦子里瘋狂沖撞、撕扯，像一場永無止境的噩夢。

“完了…真的完了…”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更濃重的血腥味，才勉強壓下喉嚨里即將沖出的嗚咽。琵琶圣手？長安第一？那些昔日的榮光，此刻都成了淬毒的諷刺，將她釘死在“詛咒貴妃”的恥辱柱上。株連九族！這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她靈魂都在尖叫。爹娘…小弟…那些無辜的親人…恐懼和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緊緊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

“喂！新來的！犯啥事兒進來的？”一個沙啞帶著幾分慵懶的女聲打破了死寂，從隔壁的牢房傳來。

云韶猛地一顫，像受驚的兔子，下意識地將自己蜷縮得更緊，頭埋進膝蓋里。她不敢看，不敢回應。這陰暗、潮濕、彌漫著腐爛和排泄物氣味的地方，還有那些影影綽綽、看不清面目的囚犯，都讓她感到巨大的恐懼和羞恥。

“嘖，還是個嬌滴滴的小娘子？”那聲音帶著點戲謔，又靠近了些，鐵柵欄發出輕微的晃動聲。“瞧著細皮嫩肉的，不像是常在這地界兒混的。啞巴了？還是嚇傻了？”

云韶依舊死死埋著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這點微不足道的疼痛來對抗內心的巨大恐慌。

“嘿，別裝死啊！跟姐姐說說，犯了啥事兒？偷人了？還是…謀財害命？”那女人似乎來了興致，鍥而不舍地追問。

云韶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謀財害命？不，比那更可怕百倍！詛咒貴妃…厭勝邪術…這罪名足以讓她萬劫不復。

“行了，三娘，消停會兒吧！沒看人家嚇得魂都沒了？”另一個略顯蒼老的男聲從斜對面的牢房響起，帶著點不耐煩，“能進這天牢重地的，有幾個是小事？少打聽，免得惹禍上身。”

被稱作“三娘”的女人哼了一聲，似乎有些掃興，但總算暫時安靜了下來。牢房里又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還有遠處隱約傳來的、不知是誰的壓抑呻吟。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刻鐘，也許是一個時辰，沉重的腳步聲和鎖鏈拖地的聲音由遠及近，打破了這片令人絕望的寧靜。火光晃動，幾個穿著獄卒皂衣、面目陰沉的人影出現在昏暗的甬道里。為首的一個獄卒手里捏著一張蓋著朱紅大印的文書，目光像冰冷的刀子一樣掃過牢房。

“云韶！”他聲音粗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判意味。

云韶渾身一僵，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她艱難地抬起頭，火光映照下，她的臉慘白如紙，嘴唇毫無血色，只有那雙曾經顧盼生輝的眼睛，此刻盛滿了驚惶和死灰般的絕望。

“奉刑部令！”獄卒抖開文書，聲音在空曠的牢房里回蕩，字字如錘，砸在云韶的心上，“罪女云韶，身懷妖器，以樂惑人，更行厭勝邪術，詛咒貴妃，罪證確鑿，十惡不赦！今褫奪其樂籍，永世除名！所著樂譜，盡數銷毀，以儆效尤！”

樂籍除名！

這四個字像最后的判決，徹底擊垮了云韶。樂籍，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她“云韶”這個名字所代表的一切榮耀和價值的基石。沒有了樂籍，她就什么都不是了，只是一個連名字都不配擁有的、最低賤的罪囚！她眼前陣陣發黑，身體晃了晃，幾乎要癱軟下去。那些熬過的夜，流過的汗，磨破的手指，還有為了護住《霓裳譜》而被火舌舔舐的劇痛…所有的堅持和驕傲，在這一刻，隨著那薄薄一張紙上的朱紅大印，被徹底碾成了齏粉。

“不…”一聲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呻吟從她喉間溢出，帶著泣血般的絕望。

“帶走！”為首的獄卒冷酷地一揮手。兩個如狼似虎的獄卒立刻打開牢門，粗暴地將癱軟的云韶拖拽起來。她的雙腿像灌了鉛，又像是失去了所有知覺，只能任由他們像拖死狗一樣拖出牢房。

“哎喲，樂籍都沒了？嘖嘖，這得是多大的罪過啊！”隔壁牢房的三娘柳眉倒豎，聲音里帶著幾分幸災樂禍，又有幾分不易察覺的兔死狐悲，“小娘子，這下可真成泥里的草芥嘍！”

云韶被拖過甬道，對柳三娘的嘲諷充耳不聞。她的世界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冰冷。她被拖拽著，穿過一道道沉重的鐵門，最終被帶到天牢深處一個相對寬敞、但彌漫著濃烈煙熏火燎氣味的院落。

院子中央，一個巨大的銅盆正熊熊燃燒著，里面堆滿了紙張、卷軸、冊頁。橘紅色的火焰貪婪地吞噬著那些承載了無數心血和旋律的紙張，發出噼啪的爆響，黑色的紙灰如同絕望的蝴蝶，隨著熱浪翻滾升騰，又被風吹得四散飄零。

幾個教坊司的小學徒，穿著統一的青色樂工服，被兇神惡煞的獄卒驅趕著，正哭哭啼啼地將更多的樂譜投入那焚化一切的火焰之中。他們稚嫩的臉上滿是淚痕，眼神驚恐而無助，像被風暴摧殘的幼鳥。其中一個看起來年紀最小的男孩，一邊抽噎著，一邊顫抖著將一卷熟悉的、用藍綾裝裱的冊子遞向火盆——那正是云韶賴以成名、嘔心瀝血之作《碎玉滾》的孤本！

“不要——！”看到那卷藍綾冊子即將被投入火海，云韶不知從哪里爆發出一股驚人的力氣，猛地掙脫了架著她的獄卒，像瘋了一樣撲向火盆！

她的眼中只剩下那卷即將被火焰吞噬的《碎玉滾》。那是她的魂！她的命！是她無數個日夜心血的結晶！樂籍沒了，名字沒了，如果連這最后的證明、這屬于她自己的聲音也要被抹去，那她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燒！燒干凈！”一個尖細陰冷的聲音響起。是高力士！他竟然親自來了！他站在離火盆不遠的地方，雙手攏在袖中，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場焚毀。火光在他那張保養得宜、卻毫無溫度的臉上跳躍，映照出他眼中冰冷的、如同審視垃圾般的漠然。

云韶什么都顧不上了。她眼里只有那卷在火焰邊緣的藍綾冊子。她撲到火盆邊，灼人的熱浪瞬間撲面而來，烤得她臉頰生疼，頭發都似乎要卷曲起來。她伸出左手，毫不猶豫地就向那卷冊子抓去！那三根帶著焦黑疤痕的手指，義無反顧地探入了熊熊烈焰之中！

“啊——！”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從云韶口中爆發出來！

皮肉燒焦的可怕氣味瞬間彌漫開來！

難以想象的劇痛！那火焰仿佛有生命，瞬間舔舐、吞噬著她探入的手指！皮膚在高溫下瞬間碳化、爆裂！鉆心的疼痛沿著手臂直沖大腦，讓她眼前發黑，幾欲昏厥。

但她硬是咬著牙，劇痛讓她的面目扭曲，冷汗瞬間浸透了囚衣。憑著最后一股狠勁和執念，她的指尖終于觸碰到了那卷冊子的一角！她猛地一拽！

“滋啦！”一小塊燒得滾燙的藍綾碎片被她死死攥在焦黑流膿的手心里！而整卷《碎玉滾》孤本，則在她絕望的目光中，被旁邊一個眼疾手快的獄卒用鐵鉗無情地捅進了火焰的最深處，瞬間被橘紅色的火舌吞沒，化作一縷青煙和翻飛的黑色灰燼。

“我的譜…我的譜…”云韶癱倒在冰冷骯臟的地上，左手緊緊攥著那塊滾燙的碎片，焦黑的三根手指蜷縮著，不受控制地劇烈抽搐。鉆心的疼痛讓她渾身痙攣，眼淚混合著冷汗和絕望，洶涌而下。她死死盯著那吞噬一切的火焰，看著自己半生的心血、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存在，都在那火光中化為虛無。巨大的悲慟和身體的劇痛，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只能發出破碎的嗚咽。

高力士冷漠地看著這一切，仿佛在看一場無關緊要的鬧劇。他彈了彈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塵，用他那特有的、毫無波瀾的尖細嗓音，對著負責焚毀的教坊司管事吩咐道：“看仔細了，一片紙屑都不許留下。貴妃娘娘受驚，這些污穢邪物，必須徹底清除干凈。”說完，他不再看地上如同爛泥般的云韶一眼，轉身，在幾個小太監的簇擁下，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充滿焦糊和絕望氣息的院落。

獄卒們粗暴地將癱軟如泥、左手一片狼藉的云韶重新架了起來。她被拖拽著，像一件失去靈魂的破布偶，重新扔回那個陰暗潮濕的牢房。身體撞擊在冰冷的地面上，左手的劇痛讓她蜷縮成一團，不住地顫抖、抽泣。

“嘖，真是個傻的。”隔壁牢房的柳三娘這次沒再嘲諷，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情緒，“為了幾張破紙，手都不要了？值當嗎？”她頓了頓，似乎在觀察云韶的慘狀，“喂！死了沒？沒死吭一聲！”

云韶只是死死攥著左手掌心那塊滾燙的、邊緣已經焦黑的藍綾碎片，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眼淚無聲地滑落，滴在焦黑流膿的手指上，帶來一陣更加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她心中萬分之一。

柳三娘嘆了口氣，隔著柵欄，窸窸窣窣地摸索了一會兒。接著，半塊干硬發黃、甚至有些發霉的胡餅，被一只同樣帶著污垢卻顯得靈活的手，從柵欄縫隙里塞了進來，滾落在云韶身邊的稻草上。

“喏，拿著。”柳三娘的聲音壓低了，帶著點江湖人的直爽和一種奇特的安慰，“甭管明天是砍頭還是流放，黃泉路上也得做個飽死鬼！這鬼地方，餓著肚子更熬不下去。吃吧！”

云韶的目光空洞地落在那半塊骯臟的胡餅上，又緩緩移向自己焦黑流膿、劇痛鉆心的左手，最后定格在掌心那塊小小的、燒焦的藍綾碎片上。

樂籍除名。

樂譜焚毀。

琵琶碎裂。

身陷囹圄。

流放…還是…死？

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將她徹底淹沒。她閉上眼，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身體因為劇痛和悲慟而劇烈地顫抖著，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那半塊冰冷的胡餅，靜靜地躺在散發著霉味的稻草上，像是一個來自地獄的、飽含嘲諷的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