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都地牢的潮濕陰冷滲入骨髓,與心口那片滄溟碎片散發(fā)的幽寒交織,在晏離體內(nèi)刻下冰與火的烙印。陰九燭枯槁的身影消失在甬道盡頭,只余下火把在石壁上投下?lián)u曳詭影,如同她此刻扭曲的人生。
“晏離…”她無聲咀嚼著這個名字,舌尖嘗到的是滅門夜雨水的腥咸和青石階上蒼術(shù)的苦澀。云燼,那個蹲在杏林檐下挑揀藥草、心尖揣著師尊溫柔目光的少女,已被那一劍徹底釘死在血泊里。活下來的,是名為晏離的容器,盛裝著滄溟圖的碎片和幽都左使淬毒的指令。
陰九燭留下的骨笛觸手冰涼,刻著“燼霜華”三字的凹痕卻隱隱發(fā)燙。她閉上眼,謝無衣那雙覆著白翳、空洞如石的眼眸再次浮現(xiàn),刺穿父親胸膛的“卻邪”劍光冷冽依舊。劍身滴血不沾…那詭異的蒸騰…父親染血的手拍向圖卷…還有最后墜落時,他眼中白翳褪去剎那的驚痛……
“攝魂蠱…”晏離(云燼)撫上心口,那里幽藍(lán)的光芒蟄伏著,皮膚下蛛網(wǎng)般的血紋像某種古老符咒的脈絡(luò)。陰九燭的話語如同毒蛇,盤踞在她混亂的思緒中。玄天宗主…操控…劊子手…道心染污…
恨意,像地底最污濁的巖漿,裹挾著冰冷的滄溟之力,在她經(jīng)脈中奔涌。但恨的盡頭,卻糾纏著更深的、幾乎要將她撕裂的疑問:若真是操控,他最后那一眼的碎裂,又是什么?若道心已污,那柄“卻邪”為何不肯沾染云家的血?
“回玄天宗…”陰九燭的命令在耳邊回響。讓謝無衣親眼看著珍視的一切…燒成灰燼。
“好。”晏離睜開眼。杏眸深處,屬于云燼的溫潤水光已被凍結(jié),淬煉成幽潭般的寒冽。她不再是那個需要師尊解惑的迷途孤女,她是歸來的復(fù)仇之火,亦是幽冥的寒霜。
幽都秘窟,百日淬煉。
陰九燭所謂的“義父之愛”,是浸泡著毒蟲尸液的藥浴,是引動地脈陰煞之氣沖擊滄溟碎片的酷刑。每一次靈力運轉(zhuǎn),心口那片碎片便如活物般搏動,幽藍(lán)的火焰不受控制地從她掌心、指尖甚至發(fā)梢竄起,帶著焚毀一切的霸道和凍裂靈魂的奇寒。火焰過處,石壁留下焦黑與冰晶交織的詭異痕跡。
劇痛是常態(tài)。藍(lán)焰燃燒靈力,更燃燒她的血肉與意志。每當(dāng)她瀕臨崩潰,陰九燭嘶啞的笑聲便如跗骨之蛆:“滄溟之力,豈是凡軀可馭?痛?這才只是開始!想想云家藥圃里的血,想想謝無衣的劍!恨,才是你最好的薪柴!”
她咬著牙,將血咽回喉嚨。在幽藍(lán)火焰的映照下,她對著模糊的水影,看著幽都秘術(shù)如何一點點抹去“云燼”的痕跡。眉梢被刻意勾勒出幾分凌厲的弧度,眼角微微上挑,褪去少女的青澀,添上魔女的冷艷。那張臉,熟悉又陌生,是她復(fù)仇的假面,也是埋葬過去的墓碑。
百日煉獄,她初步馴服了體內(nèi)狂暴的滄溟之力。雖無法隨心所欲,卻已能在劇痛中引動那幽藍(lán)的“燼霜華”,化作指尖跳躍的、既焚又凍的致命火焰。心口的蛛網(wǎng)血紋,顏色愈發(fā)深邃,如同嵌入皮肉的詛咒烙印。
玄天宗山門,春深似海。
山道兩旁,云霞般的杏花灼灼盛放,與記憶中杏林深處的纏綿春雨截然不同。空氣里浮動著清甜的花香,掩蓋了任何可能的血腥余味。晏離一身玄色勁裝,外罩一件繡著暗銀流云紋的斗篷,兜帽低垂,遮住了大半張易容后的冷冽面容。她手持一枚刻著玄天宗外門信物的玉牌——陰九燭早已安排妥當(dāng)。
守山弟子例行檢查,目光掃過她過于蒼白的臉和斗篷下隱隱透出的生人勿近的氣息,微微皺眉。晏離指尖微動,一縷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幽藍(lán)寒氣纏繞上玉牌,瞬間驅(qū)散了弟子心頭的疑慮,只剩下一種“此人來歷不凡,莫要多問”的模糊敬畏。
“進(jìn)去吧。”弟子揮手放行。
踏入山門,熟悉的景象如潮水般涌來。飛檐斗拱的殿宇,云霧繚繞的練功坪,空氣中彌漫的淡淡靈氣…一切都與記憶中重疊,卻又隔著血海深仇的冰冷帷幕。她目不斜視,步履沉穩(wěn),朝著內(nèi)門弟子居所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踩在過往的尸骸之上。
就在穿過一片開得最盛的杏花林時,前方的青石小徑上,一個素白的身影緩緩行來。
時間仿佛凝固。
謝無衣。
依舊是那身不染塵埃的白袍,身姿挺拔如孤峰雪松。只是,那曾經(jīng)溫潤如玉的面容,如今覆著一層難以化開的霜寒。他眉宇間鎖著極深的倦意,唇色淡得近乎透明。琉璃燈暈下那雙總是含著春風(fēng)笑意的眼睛,此刻沉寂如古井,深處是望不見底的疲憊與…某種難以言喻的空洞。滅門之夜的瘋狂白翳雖已褪去,卻留下了更深的傷痕。
他撐著一把素色油紙傘,正微微抬頭,望著枝頭簌簌飄落的杏花,神情專注得近乎脆弱。幾片花瓣沾在他的肩頭、發(fā)間,雪白襯著粉白,本該是極美的畫面,落在晏離眼中,卻只覺諷刺——這雙手,沾滿了她至親的鮮血。
她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停頓了一瞬。心口那片滄溟碎片猛地一縮,一股尖銳的刺痛伴隨著幽藍(lán)的寒意驟然擴(kuò)散,幾乎讓她悶哼出聲。袖中的骨笛瞬間變得滾燙,“燼霜華”三個字仿佛烙鐵般灼燒著她的掌心。
恨意與劇痛交織,幾乎要沖破理智的牢籠。就在她指尖微動,一縷幽藍(lán)火苗即將不受控制地竄起時——
謝無衣似乎察覺到了陌生的注視,緩緩轉(zhuǎn)過頭來。
他的目光,穿過飄落的杏花雨,落在了斗篷兜帽下那張刻意雕琢過的、冷艷而陌生的臉上。
四目相對。
謝無衣的眼神依舊是疲憊而沉寂的,帶著上位者慣有的疏離審視。然而,就在那審視的目光觸及晏離雙眸的剎那,他那沉寂如古井的眼底,極其細(xì)微、極其快速地掠過一絲漣漪。
那并非認(rèn)出,更像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無法解釋的刺痛與驚悸。仿佛有一根無形的冰針,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層層包裹的疲憊與空洞。
他握著傘柄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指節(jié)泛出青白。那瞬間的失態(tài)快得如同幻覺,快得讓晏離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下一秒,那絲漣漪便沉入了更深的沉寂之中,他移開了目光,仿佛只是看到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氣息有些特別的新晉弟子。
他撐著傘,與她擦肩而過。白袍拂過青石地面,帶起幾片落花,留下一縷清冷的、仿佛浸透了寒泉的松柏氣息。
晏離僵立在原地,袖中的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才勉強壓住那幾乎要破胸而出的幽藍(lán)火焰和翻江倒海的恨意。
他沒有認(rèn)出她。
但他并非毫無感覺。
晏離緩緩抬起頭,兜帽下的唇邊,勾起一絲冰冷刺骨、淬著幽都寒毒的笑意。
師尊…謝長老…
晏離回來了。
你眼中珍視的這片“凈土”…準(zhǔn)備好迎接燼霜了嗎?
杏花依舊紛揚如雪,落在她玄色的斗篷上,轉(zhuǎn)瞬即化。心口的滄溟碎片,如同蘇醒的兇獸,在冰冷與灼痛的交替中,發(fā)出無聲的咆哮。復(fù)仇的棋局,在她踏上玄天宗的第一步,便已無聲落子。而方才那剎那的交錯,便是第一縷燃起的、名為“燼霜華”的幽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