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霞峰地火煉丹房的混亂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玄天宗表面平靜的水面下激起層層暗涌,卻終被更強大的力量強行撫平。對外宣稱,是一次罕見的丹爐意外事故,幾名雜役輕傷,損失可控。至于那驚鴻一現的幽藍光繭和謝無衣徒手壓制魔氣巨蟒的慘烈景象,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悄然抹去,只存在于少數親歷者的驚魂記憶和更深的噤聲之中。
晏離拖著沉重的傷軀,在混亂的人流掩護下,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外門居所那間逼仄的石屋。門栓落下的瞬間,她再也支撐不住,背靠著冰冷的石門滑坐在地,一口壓抑許久的鮮血終于噴了出來,濺落在粗糙的石板上,暈開暗紅的花朵。
身體像是被拆散了重組,每一塊骨頭都在呻吟。爆炸的沖擊、強行壓制又爆發的滄溟之力反噬、謝無衣那冰冷劍意帶來的瀕死感……種種創傷疊加,讓她連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但更讓她心神俱震的,是腦海中反復上演的畫面——
那只徒手抓向毀滅巨蟒的手!焦黑、崩裂、皮開肉綻!那瘋狂蔓延、如同活物般扭曲蠕動的深紫色血紋!還有謝無衣眼中那徹底碎裂冰面下洶涌的痛苦、掙扎和那一聲嘶啞到變調的……
“走!”
那個字,如同淬毒的鉤子,反復鉤扯著她混亂的思緒。是警告?是命令?還是…某種連他自己都無法控制的、瀕臨崩潰邊緣的本能?
恨意,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鐵,發出不甘的嘶鳴,卻終究被更深的困惑和一種荒謬的、被強行撕扯出的“共情”所冷卻。她撫上自己心口,衣襟之下,幽藍的蛛網血紋正隨著滄溟碎片的搏動而隱隱發燙。她與謝無衣,一個心嵌滄溟殘片,一個身纏攝魂蠱紋,竟都成了被異物寄生、身不由己的傀儡!
陰九燭嘶啞的低笑仿佛又在耳邊響起:“…你爹的血早染臟他道心了…”道心染污…那紫色血紋的蠕動,是否就是道心被侵蝕的具象?他眼中的痛苦掙扎,是否就是靈魂在被蠱蟲啃噬?
這個認知帶來的不是解脫,而是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寒意。她的仇人,似乎并非只是謝無衣一人。那高踞云端的玄天宗主…才是幕后真正的操線者!
“咳…”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牽動內腑,晏離抹去嘴角的血跡,眼中卻燃燒起比之前更冰冷、更幽邃的火焰。復仇的目標,在血色的迷霧中悄然偏移。摧毀謝無衣珍視的一切?不,或許…她該讓那操弄傀儡的“主人”,也嘗嘗被反噬的滋味!而謝無衣…這個既是兇手又是囚徒的存在…他的結局,或許不該由她來決定,而是由他體內那只蠱蟲,或者…由他自己!
就在這思緒翻騰、恨意與某種扭曲計劃交織的關頭——
袖中的骨笛,“燼霜華”三字毫無征兆地劇烈灼燙起來!一股冰冷、帶著強烈催促意念的波動,如同無形的針,狠狠刺入她的識海!
陰九燭!
晏離眼神一凜,強忍劇痛,迅速盤膝坐好,將骨笛緊貼眉心。幽都秘術運轉,一縷意識沉入骨笛。
眼前并非陰九燭枯槁的面容,而是一幅由幽綠鬼火勾勒出的、極其簡略的地圖虛影——正是玄天宗外門區域!地圖上,一個刺目的紅點正在閃爍,位置赫然指向…她隔壁不遠處的另一間外門雜役居所!
同時,一段冰冷的信息流涌入腦海:
“子時三刻,西墻狗洞。取‘蝕心草’,種入赤陽峰后山藥圃。石昊常至。”
指令簡潔,卻毒辣無比!
蝕心草!晏離在云家藥典上見過記載。此草生于極陰穢之地,其花粉無色無味,能引動心魔,侵蝕道基,尤其對修煉剛猛火屬性功法者,效果更甚!石昊,那個在杏花林中為她解圍、耿直剛烈的少年,修煉的正是赤陽峰嫡傳的《赤陽真訣》!陰九燭的目標,竟是他!是要借她的手,毀掉這個玄天宗寒門弟子中的佼佼者,同時嫁禍赤陽峰,引爆宗門內世家與寒門的矛盾!
一股冰冷的惡心感涌上喉頭。陰九燭將她視為最趁手的毒刃,不問緣由,只求見血。石昊…那個眼神清澈、帶著憨直孤勇的少年…
“咚咚咚!”急促的敲門聲驟然響起,打斷了晏離與骨笛的意念連接。
她心中警鈴大作,瞬間將骨笛藏入袖中,強作鎮定:“誰?”
“是我,石昊!”門外傳來少年略顯焦急的聲音,“晏離師妹,你沒事吧?我聽說丹霞峰那邊出事了,你被派去…我找孫管事問了你的住處!”
他怎么來了?!晏離的心猛地一沉。陰九燭的指令還在腦中回蕩,目標卻已找上門來!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氣血和混亂的思緒,起身緩緩拉開了門。
石昊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擔憂。他手里還提著一個粗糙的陶罐,散發著淡淡的藥草清香。“我聽說你受傷了?這是我自己采的‘凝血草’熬的藥汁,對外傷內淤都有效,你快…”他的話語在看到晏離蒼白如紙、嘴角還殘留一絲未擦凈血跡的臉時戛然而止,眼中的擔憂瞬間化為驚怒。
“傷得這么重?!”他一步跨進屋內,將陶罐不由分說地塞到晏離手里,目光灼灼地盯著她,“是不是陳墨那個混蛋又使絆子了?還是丹霞峰的人欺負你了?告訴我!”
少年身上帶著山風的氣息和陽光般的熾熱,在這狹小陰冷的石屋內顯得格格不入。他那毫不作偽的關切,像一根針,刺在晏離被復仇和陰謀層層包裹的心上。她握著溫熱的陶罐,指尖感受到的暖意卻讓她心口那片滄溟碎片更覺冰寒。
“沒…沒有,”她垂下眼瞼,避開對方過于直接的視線,聲音依舊刻意沙啞,“是…是意外,離火爐突然不穩…我被氣浪波及了。”她努力模仿著驚魂未定、虛弱不堪的樣子。
“意外?”石昊顯然不信,眉頭擰成了疙瘩,“哪有那么巧的意外!你剛來就…”他似乎意識到什么,猛地住了口,看著晏離低垂蒼白的側臉,眼神復雜。他沉默了片刻,語氣放緩了些,帶著一種生硬的安慰:“總之…你先把藥喝了,好好養傷。赤陽峰后山那邊我熟,回頭我去給你找些更好的療傷草藥。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訴我,別一個人扛著。”
他目光掃過簡陋的石屋,落在墻角那堆屬于晏離的、少得可憐的雜物上,又補充道:“外門…是有些艱難。但別怕,只要努力修煉,總有出頭之日。”這話像是說給晏離聽,又像是說給他自己聽。
晏離低著頭,看著陶罐里褐色的藥汁,心中五味雜陳。這純粹的善意,在陰九燭的毒計面前,顯得如此珍貴,又如此…沉重。她該如何回應?是接受這帶著陽光溫度的善意,然后在子時三刻,將冰冷的蝕心草種入他常去的藥圃?
“多謝…石師兄。”她最終只是低聲道謝,聲音干澀。
石昊似乎還想說什么,但看著她疲憊虛弱的樣子,終究只是嘆了口氣:“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藥記得喝!”他轉身離開,高大的背影在門口頓了一下,最終還是大步流星地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
石屋重歸寂靜,只剩下陶罐中藥汁溫熱的觸感和那揮之不去的、屬于石昊的熾熱氣息。
晏離緩緩關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她攤開手掌,袖中的骨笛冰冷刺骨,“蝕心草”三個字如同毒蟲在她腦海中啃噬。她低頭看著那罐溫熱的、帶著少年質樸心意的藥汁,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粗糙的陶罐邊緣。
心口,滄溟碎片搏動著,幽藍的光芒在陰影中明滅不定。那光芒深處,似乎不再僅僅是冰冷的恨意和復仇的火焰,還摻雜了一絲被強行點燃的、名為掙扎的幽暗火苗。
與此同時,執法殿深處。
一間布滿了強大禁制、寒氣幾乎凝成實質的靜室中。
謝無衣盤膝坐在萬年玄冰打造的玉臺上,雙目緊閉,臉色比身下的玄冰更加蒼白。他左臂的衣袖早已在丹房化為飛灰,此刻整條手臂暴露在外,景象觸目驚心!
從手掌到小臂,皮膚大面積焦黑碳化,深可見骨!更恐怖的是,那深紫色的血紋如同獲得了養分,瘋狂地向上蔓延!它們如同活物般在焦黑的皮肉和裸露的筋骨間蠕動、糾纏,甚至試圖鉆入更深處的經脈!紫紋所過之處,血肉都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黑色澤,散發著腐朽與邪異的氣息。
他周身籠罩著一層濃郁的、幾乎化為液態的霜白寒氣,正與那蔓延的紫色血紋進行著慘烈的拉鋸戰。寒氣所至,紫色血紋的蔓延速度被強行遏制,甚至微微退縮,但代價是那焦黑的手臂上不斷凝結出厚厚的冰霜,又瞬間被紫紋侵蝕崩解,發出細微的“咔嚓”聲。每一次對抗,都讓他身體微微顫抖,緊抿的唇邊不斷有新的血絲滲出,在蒼白的下頜凝結成冰珠。
他額角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剛滲出毛孔便被極寒凍結成冰粒。那沉寂如古井的臉上,此刻只剩下極致的痛苦與一種近乎狂暴的意志在搏斗。曾經琉璃燈暈下的溫潤早已蕩然無存,只剩下冰封地獄中掙扎的困獸。
靜室厚重的石門無聲滑開。
一道身影緩步走入。來人身材高大,面容威嚴,身著玄天宗主特有的、繡著日月星辰的深紫色法袍。他周身氣息淵深似海,帶著久居上位的沉凝威壓,正是玄天宗主——凌霄!
凌霄的目光落在謝無衣那條慘不忍睹的左臂和瘋狂蔓延的紫色血紋上,眼神深邃,不見波瀾,只有一絲極淡的、如同評估工具磨損程度的審視。
“無衣,”凌霄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在冰冷的靜室中回蕩,“丹霞峰之事,你沖動了。”
謝無衣緊閉的雙眼眼睫劇烈地顫動了一下,周身霜白寒氣驟然一盛,強行將一條試圖鉆向手肘的紫紋逼退寸許,卻換來更劇烈的身體痙攣和唇邊涌出的一小口鮮血。
“區區…魔氣殘余…與一個…身份可疑的雜役…”謝無衣的聲音斷斷續續,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仿佛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帶著壓抑到極致的痛苦和…一絲難以察覺的質問,“值得…你動用‘噬心引’…強行催動…蠱紋反噬…阻我…滅殺?”
最后“滅殺”二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刻骨的冰寒。
凌霄負手而立,居高臨下地看著玉臺上掙扎的愛徒(或者說,最鋒利的刀),緩緩道:“值得。”
他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裁決。
“那雜役體內的東西,遠比那點魔氣重要。滄溟圖的氣息…雖然微弱,但本座不會認錯。”凌霄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石壁,遙遙鎖定了外門某個角落,“過早打草驚蛇,只會讓魚兒徹底沉入深潭。讓她活著,讓她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才能引出她背后的人,才能…得到完整的滄溟圖。”
他頓了頓,目光轉回謝無衣那條被紫紋和冰霜反復蹂躪的手臂,眼神淡漠得如同在看一件物品的損傷。
“至于你,”凌霄的聲音冷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告,“記住你的身份,記住‘攝魂’為何物。一把好刀,只需鋒利,不需有自己的想法,更不需…無謂的憐憫和沖動。”
“今日的反噬,是警告。再有下次…”凌霄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的寒意,比這靜室中的玄冰更刺骨。
他不再看痛苦掙扎的謝無衣,轉身,紫袍拂過冰冷的地面,無聲地離開了靜室。厚重的石門在他身后緩緩合攏,將里面的一切冰寒、痛苦與無聲的嘶吼,徹底隔絕。
玉臺上,謝無衣周身霜白寒氣劇烈波動,最終猛地一收!他身體劇震,一大口鮮血狂噴而出,濺落在玄冰玉臺上,瞬間凍結成一片凄厲的猩紅冰花。
他緩緩抬起頭,沾著血冰的臉上,那雙眼睛睜開。眼底深處,最后一絲屬于“謝無衣”的微弱光芒,仿佛也在宗主那冰冷的警告和噬心引的劇痛中,被那蔓延的紫色徹底吞噬、淹沒。只余下比萬載玄冰更死寂、更空洞的…一片霜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