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國子監后院花木扶疏,曲水流觴,春日詩會正酣。
桃花灼灼,落在石桌上、酒杯里、學子們的衣襟上,平添幾分風雅。絲竹管弦之聲悠揚,吟詩作對之聲不絕于耳。
蘇昭坐在角落一處水榭的石桌旁,盡量讓自己顯得不那么引人注目。
然而李承澤的目光,如影隨形。他端著兩杯新沏的清茶,臉上掛著一種刻意的、近乎浮夸的熱情笑容,繞過人群,徑直走到蘇昭面前。
“蘇兄!”李承澤聲音洪亮,引得周圍幾人側目,“方才蘇兄那首詠桃小令,清新脫俗,令人耳目一新。
來,小弟敬你一杯清茶,聊表欽佩!”他將其中一杯茶穩穩地放在蘇昭面前,茶湯清亮,熱氣裊裊,散發著碧螺春特有的清香。
他的動作自然流暢,放下茶杯的手指在杯沿極其短暫地、幾乎難以察覺地輕輕一拂。
蘇昭心中警鈴微作。李承澤這份突如其來的“熱情”,與這幾日他眼中毫不掩飾的敵意格格不入。
她抬眼,對上李承澤那雙看似帶笑、深處卻冰寒一片的眼睛。他眼底深處,藏著一絲等待獵物落網的殘忍快意。
“李兄過譽。”蘇昭面上不動聲色,伸手端起了茶杯。
指尖觸碰到溫熱的杯壁,她并未立刻飲用,而是順勢置于鼻下,仿佛在嗅那茶香。
一股極其細微、幾乎被茶香掩蓋的、類似硫磺的刺鼻氣味鉆入鼻腔。
是“啞喉散”!一種民間偏方,能令人咽喉灼痛,聲音嘶啞甚至暫時失聲。
劑量雖不致命,但在此刻,用意何其歹毒!
蘇昭的心猛地一沉。
果然來了!她強壓下心頭的怒意和驚悸,握著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緊。
在眾目睽睽之下,她不能掀桌而起,更不能拒絕這杯“敬茶”。李承澤正等著看她失態出丑,等著坐實她身份的可疑!
“怎么?蘇兄可是嫌小弟這茶粗陋?”李承澤笑容不變,聲音卻拔高了幾分,帶著刻意的疑問,“還是……蘇兄身嬌體貴,喝不慣這尋常茶水?”
這話語里的譏諷,如同投入油鍋的水滴,瞬間讓周圍看熱鬧的目光變得更加灼熱。
竊竊私語聲低低響起。
蘇昭深吸一口氣,在無數道目光的聚焦下,緩緩將茶杯湊近唇邊。
就在杯沿即將碰到嘴唇的剎那,她手腕極其隱蔽地一顫,動作幅度極小,仿佛只是被水榭外拂過的微風驚擾。
杯中滾燙的茶水,恰到好處地潑灑出些許,不偏不倚,正濺落在她執杯那只手的虎口和手腕內側。
“嘶——”蘇昭倒抽一口冷氣,仿佛被燙到,手一松。茶杯“哐當”一聲落在石桌上,剩余的茶水四濺,打濕了桌面鋪著的宣紙一角。
她迅速放下茶杯,皺眉看著自己微紅的手腕,聲音帶著一絲歉意和因“燙傷”而起的微啞:“抱歉,李兄,一時手滑,污了紙墨。”
李承澤眼中掠過一絲錯愕,隨即是更深的陰冷。
他沒想到蘇昭反應如此之快,竟用這苦肉計避開了飲茶!他死死盯著蘇昭,不依不饒:“無妨無妨!蘇兄既已端杯,心意已到。
小弟素聞蘇兄才思敏捷,詩會上豈能無詩?不如趁此良辰美景,請蘇兄即興賦詩一首,也好讓我等開開眼界?”他故意拔高聲音,“諸位同窗,你們說是不是?”
“對!蘇兄來一首!”
“方才那詠桃小令意猶未盡,蘇兄再來一首!”
起哄聲瞬間高漲。所有人都看向蘇昭,等著她開口吟誦。
蘇昭看著自己微紅的手腕,感受著喉間因那刻意吸入的微量蒸汽而開始蔓延開的、火燒火燎的灼痛感,每一次細微的吞咽都像吞下砂礫。
她知道,聲音已經不可控地變得粗嘎沙啞。開口,必露破綻。
李承澤臉上的笑容幾乎要溢出來,帶著勝利在望的殘忍快意。
水榭里一片哄鬧的催促聲,夾雜著毫不掩飾的看熱鬧的興奮。
李承澤嘴角噙著的那抹冷笑,像淬了毒的鉤子,牢牢鎖在蘇昭身上。喉間那股灼燒感越來越烈,每一次細微的呼吸都牽扯著痛楚,如同吞下了燒紅的炭塊。
開口?那粗嘎沙啞的聲音一旦出口,與這身儒衫下的“蘇懷瑾”身份,將是何等刺耳的不諧!
蘇昭的目光掠過石桌。方才打翻的茶杯浸濕了宣紙一角,墨跡暈染開來,像一團不祥的污跡。
旁邊,一支飽蘸濃墨的紫毫擱在青玉筆山上。
不能言,便書!
她一步上前,讓起哄聲都為之一滯。
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她一把抓起那支紫毫!筆鋒狠狠掭入墨池,濃黑的墨汁幾乎溢出硯臺邊緣。
“呵!”一聲嗤笑從李承澤身后傳來,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蘇兄這是要學稚童涂鴉,蒙混過關么?”
蘇昭置若罔聞。筆鋒飽蘸濃墨,帶著千鈞之力,狠狠戳向宣紙!
墨點如重錘砸落,隨即猛地向左下拖曳,如同裂帛,又似一道飽含血淚的鞭痕!一個狂放不羈、筋骨嶙峋的“車”字躍然紙上!
筆鋒毫不停頓,帶著一股壓抑到極致、即將爆發的悲憤,狂飆突進: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
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
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
墨跡淋漓,力透紙背!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嘔出的血塊,帶著金戈鐵馬的殺伐之音,裹挾著生離死別的沖天哀慟!
那被藥力灼傷的喉嚨無法發聲,卻將所有的悲憤、控訴、對烽火連天中黎民涂炭的痛徹心扉,盡數灌注于這疾風驟雨般的筆鋒之下!
水榭內,所有的哄笑、私語、絲竹管弦之聲,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瞬間扼斷!
死一般的寂靜驟然降臨,沉重得令人窒息。
空氣凝固了,只有筆鋒在紙上摩擦發出的沙沙聲,如同無數冤魂在低泣。
李承澤臉上的笑容徹底僵死,如同被凍在冰窟里。
他死死盯著那一個個在紙上迸濺出來的、仿佛帶著血腥氣的字句,瞳孔因驚駭而收縮。這……這哪里是詩?
這分明是蘸著邊關將士和黎民百姓的血淚寫就的檄文!
沈知遙坐在稍遠些的角落,原本溫潤如玉的臉上,此刻寫滿了震驚。
他手中的折扇早已忘了搖動,目光緊緊追隨著那支在紙上瘋狂舞動的筆,追隨著那一個個力透紙背、仿佛帶著灼熱溫度的字。
那字跡,剛勁處如斷金切玉,轉折處卻暗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屬于女子的韌性與細膩。
他心頭劇震,下意識地,手指悄然攏入袖中,將桌上那片被茶水打濕、暈染了墨跡的廢紙,不動聲色地、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
指尖觸碰到那微濕的紙頁和墨痕,心頭掠過一絲異樣的漣漪。
蘇昭的筆鋒沒有絲毫凝滯,悲憤如決堤的洪水,傾瀉而下:
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
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
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
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
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
筆走龍蛇,墨痕飛濺!當最后一句“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如驚雷般砸落在紙面末端時,蘇昭猛地擲筆!
“啪!”紫毫砸在青玉筆山上,墨汁四濺,如同濺開的血淚。
她霍然抬頭,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因喉間的劇痛而微微喘息。
那雙清亮的眸子,此刻卻燃燒著冰冷的火焰,如同淬煉過的寒星,銳利地、毫不避諱地掃過水榭中每一張呆滯、震驚、難以置信的臉,最后,如同兩柄冰冷的利劍,直直刺向李承澤煞白的臉!
無聲的質問,比任何嘶吼都更具力量。
水榭內落針可聞。方才的喧囂如同一個遙遠的幻夢。
只有那滿紙墨痕淋漓、字字泣血的《兵車行》,如同無聲的驚雷,炸響在每一個人的心頭,久久回蕩。
老博士不知何時已起身,站在人群之后,望著那墨跡未干的詩篇,嘴唇翕動,眼中竟有渾濁的老淚隱現。
李承澤在那道目光下,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