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稠如墨，沉沉地壓在國子監的號舍之上。
白日詩會的喧囂早已散盡，只余下死一般的寂靜和遠處偶爾傳來的梆子聲。
李承澤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鬼魅，悄無聲息地潛到蘇昭所居的“清竹齋”窗外。窗內漆黑一片，毫無聲息。
他屏住呼吸，側耳細聽片刻，確認里面的人已然熟睡，這才從袖中摸出一根細長的銅片，熟練地插入窗縫。
“咔噠”一聲輕響，窗栓應聲而落。
李承澤靈巧地翻身入內，落地無聲。
借著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他迅速環視這間狹小的書齋。陳設極其簡單：一榻，一桌，一椅，一個書架。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墨香和藥草混合的苦澀氣息——這想必是她用來掩飾嗓音的湯藥味道。
他的目標明確：找出能證明“蘇懷瑾”身份造假的鐵證！
那過分清秀的容貌，那偶爾流露出的、與少年郎截然不同的細微動作，還有白日那驚心動魄的揮毫潑墨中，字里行間透出的、一種難以言喻的深沉悲憫……這一切都指向一個荒謬卻又讓他無比興奮的猜測！
他躡手躡腳地靠近書桌。
桌上散亂地放著幾本書籍和寫滿批注的紙頁。
他小心翼翼地翻找著抽屜，動作極輕，生怕驚動一絲塵埃。
抽屜里除了筆墨紙硯和幾本尋常經史子集，別無他物。
他眉頭緊鎖，又轉向書架，指尖快速滑過一排排書脊，依舊一無所獲。
難道藏在床榻暗格？李承澤轉身，目光投向靠墻的床鋪。
就在他轉身的瞬間，腳下似乎踩到了什么濕滑黏膩的東西！
“嗤——”一聲輕響。
他下意識地低頭，借著窗外微光，只見自己布鞋的鞋底和一小塊青磚地面，不知何時沾染上了一片濃黑黏稠的墨漬！
那墨漬位置刁鉆，正在桌腿旁陰影里，若非踩上，極難察覺。
“該死！”李承澤心中暗罵一聲，急忙抬腳，試圖在旁邊的墊腳布上蹭掉。
然而那墨跡似乎極其頑固，蹭了幾下，非但沒掉，反而在布上暈開更大一團污黑。
他心頭火起，動作不由得急躁起來，腳下一滑，身體失去平衡，下意識地伸手想扶住桌沿穩住身形。
“嘩啦——”
他的手慌亂中掃到了桌角一個半開的錦盒！盒蓋被碰落，里面的東西散落出來，幾張折疊的信箋飄落在地。
李承澤顧不得許多，急忙蹲下身去撿拾，同時飛快地掃了一眼散開的信箋。
借著微光，他勉強辨認出最上面一張信箋上的字跡，開頭赫然是：
“懷瑾吾侄如晤：驚聞令尊蒙冤南謫，痛徹五內！昔年雁門關外血戰，若非令尊蘇明遠將軍斷后死戰，末將與麾下三百兒郎早已化為塞外枯骨！將軍高義，末將雖身殘歸隱，未嘗一日敢忘！今聞賢侄身入國子監，甚慰！然身份之事，萬望謹慎……”**
信箋的落款處，是一個模糊不清的私印，依稀可辨一個殘缺的“陳”字。
李承澤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
舊部遺孤？！
他腦中“嗡”的一聲，白日里所有關于“蘇懷瑾”舉止怪異的猜測，瞬間被這封信箋上的內容沖擊得七零八落！
原來如此！并非什么女扮男裝，而是蘇明遠昔日舊部，為保護恩人之后，設法將其送入國子監，并叮囑其隱瞞身份！
那字里行間提及的“雁門關外血戰”、“斷后死戰”……每一個字都沉甸甸地砸在李承澤心頭。
他雖對權貴子弟深惡痛絕，但對那些真正在邊關浴血的將士，心中卻存著幾分敬意。
這“蘇懷瑾”，竟是忠烈之后？自己這幾日的敵意和試探，豈非成了忘恩負義、恩將仇報的小人行徑？
一股難以言喻的羞惱和被人愚弄的憤怒瞬間沖昏了他的頭腦！他猛地站起身，也顧不得再隱藏行跡，只想立刻離開這讓他無比難堪的地方，腳下卻再次被那黏膩的墨漬一滑！
“砰！”一聲悶響，他整個人狼狽地摔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磚上，眼冒金星。
散落的信箋被他的衣袖掃到，沾上了更多墨跡和灰塵。
“誰？！”
“有賊！”
“快來人！”
寂靜的夜色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和悶響徹底撕裂！
隔壁號舍瞬間亮起燈光，雜亂的腳步聲和呼喊聲迅速由遠及近。
李承澤魂飛魄散，掙扎著想要爬起，手腳卻因慌亂和疼痛而不聽使喚。
當他終于踉蹌著沖到門邊，手忙腳亂地拉開門栓時，門外已聚集了好幾個被驚醒的學子，舉著燈籠火把，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火光下，李承澤的模樣狼狽到了極點：衣袍下擺沾著大片墨漬，額頭上一個紅腫的大包，臉上蹭著灰，手中還下意識地攥著那幾張被揉皺、沾了墨的信箋。
在眾人驚愕、鄙夷、恍然大悟的目光注視下，他只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燒了起來，仿佛被剝光了衣服示眾。
他猛地推開擋在門口的人，如同喪家之犬般，一頭扎進濃重的夜色里，只留下身后一片嘩然和竊竊私語。
“呸！原來是李承澤！”
“深更半夜摸進蘇兄房里偷東西？真不要臉！”
“看他那樣子，還摔了個狗吃屎！哈哈！”
“手里拿的什么？莫不是偷了蘇兄的詩稿？”
清竹齋內，蘇昭靜靜地站在書桌后的陰影里，喉間的疼痛已經基本消除。
她身上還穿著入睡時的中衣，外面隨意披了件外袍，眼神清冷，毫無睡意。
她看著李承澤狼狽逃竄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聽著門外眾人的議論紛紛，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
桌上那被打翻的錦盒空空如也，散落的信箋是她昨夜精心模仿父親舊部筆跡偽造的“遺書”，墨漬的位置，也是她精心計算過的陷阱。
這一局，她贏了。贏得干脆利落，也贏得李承澤顏面掃地。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
昨夜的鬧劇余波未平，號舍間彌漫著一種奇異的氛圍。
蘇昭推開清竹齋的門，準備去崇文堂晨讀。
門外的青石小徑上，幾個早起的學子遠遠看到她，眼神復雜，有同情，有好奇，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
昨夜李承澤的狼狽，無形中為她增添了幾分神秘和不好招惹的色彩。
蘇昭面色平靜，如同什么都沒發生過。她走回書桌前，習慣性地整理昨夜被翻動過的書籍。目光掃過桌面，動作卻猛地頓住。
書桌一角，靠近硯臺的地方，靜靜地躺著一件東西。
一枚銀簪。
樣式古樸簡潔，簪身修長，簪頭雕刻著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玉蘭花，花瓣線條流暢柔美。
在初晨微光的映照下，銀質流淌著溫潤內斂的光澤。
蘇昭的呼吸瞬間停滯了。她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捻起那枚銀簪。
簪身冰涼，觸感卻異常熟悉。她緩緩翻轉簪頭，目光落在玉蘭花的底部，靠近簪身連接處。
那里，用極其精細的刀工，刻著一個微小的、常人難以察覺的圖案——一只姿態優雅、昂首挺胸的瑞鶴，鶴喙微張，銜著一枚如意環。
裴氏家徽！
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一股酸澀與滾燙交織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多少年了？
她以為早已遺失在顛沛流離的歲月里，連同那些無憂無慮、被喚作“阿昭”的日子……
這枚簪子，是她十歲生辰時，裴硯親手送給她的禮物！彼時少年笨拙地用錦帕包著它，耳根通紅地說：“阿昭，玉蘭……像你……”
是他！裴硯！他就在這國子監里，或者，他一直就在某個角落，默默地看著她！
看著她女扮男裝，看著她掙扎求生，看著她昨夜設局反擊……他知道了？他認出她了？他為何不現身？這枚簪子，是警告？是提醒？還是……一絲舊日情誼的殘留？
無數疑問瞬間塞滿腦海，蘇昭攥緊了那枚冰冷的銀簪，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簪尖硌著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頭翻涌的驚濤駭浪。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騷動，夾雜著低低的驚呼和敬畏的抽氣聲。
一股無形的壓力仿佛隨著腳步聲逼近。
蘇昭下意識地將銀簪飛快地攏入袖中，抬頭望去。
清竹齋那扇半開的木門，被人從外面完全推開。
清晨微涼的光線傾瀉而入，勾勒出一個挺拔修長的身影。
來人穿著一身玄色暗云紋錦袍，腰束玉帶，外罩一件墨色繡金螭紋的薄氅。
墨玉般的發絲用一枚簡單的玉簪束起，幾縷碎發垂落額前，非但不顯凌亂，反添幾分清貴疏離。
面容俊美得近乎凌厲，眉骨深刻，鼻梁高挺，薄唇緊抿，下頜的線條繃得如同刀裁。
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深邃如寒潭，此刻正淡漠地掃過屋內，目光所及之處，連空氣都仿佛凝滯了幾分。
裴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