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
國子監的春風,似乎一夜之間就暖了起來。
桃李次第綻放,粉白的花瓣綴滿枝頭,襯著朱漆廊柱與青灰院墻,平添幾分風雅。
然而,在這片融融春光之下,一股無形的暗流卻在悄然涌動。
崇文堂內,老博士須發皆白,精神卻矍鑠。
他環視堂下濟濟一堂的學子,目光最終落在那張清秀沉靜、隱于后排的面孔上,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一年一度春闈詩會,乃我監盛事,亦是諸生展露才華、切磋學問之良機。
今歲,我崇文堂人選……”他略作停頓,渾濁卻銳利的眼神掃過眾人,清晰地吐出那個名字,“蘇懷瑾。”
話音落地,堂內瞬間靜了一瞬,隨即響起一片壓抑的吸氣聲和細碎的議論。
蘇昭端坐如常,仿佛被點名的并非自己,只是擱在膝上的手,指尖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她清晰地感受到,數道目光如同芒刺,瞬間釘在了自己背上。
其中一道,來自斜前方的李承澤,那目光里淬滿了毫不掩飾的嫉恨與冰冷。
“蘇懷瑾?”一個刻意壓低、卻足以讓附近人聽清的聲音響起,帶著濃濃的酸意和不忿,“不過是個新來的罪臣之子,憑何獨占魁首名額?”
“就是!我等寒窗苦讀多年,豈能被他捷足先登?”
“哼,看他那細皮嫩肉的模樣,怕是連邊塞風沙都沒見過,也敢代表我崇文堂談‘家國’?若真是貴胄子弟,早該顯露真本事了,何必藏著掖著?”
李承澤雖未直接附和,但那微微上揚的嘴角和眼底閃過的快意,已是最好的煽風點火。
他需要這把火,燒掉蘇昭剛剛在策論上建立起的些許威望,最好能將她徹底燒出局。
人群一角,沈知遙靜靜坐著,手執一卷書冊,溫潤的眉宇間卻少見地籠著一絲極淡的憂慮。
他聽到了那些議論,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蘇昭。
只見她依舊脊背挺直,側臉平靜無波,仿佛置身于另一個世界。
這份超乎尋常的鎮定,讓沈知遙心中的疑慮更深了幾分。
……
入夜,清竹齋的燈燭燃至三更。
窗外月色清冷,窗內人影伏案。桌上攤開的,是蘇昭費盡心思搜集來的歷年春闈詩會題卷。她纖長的手指一頁頁翻過,燭火在紙頁上跳躍,映亮她專注而沉靜的眉眼。
題目風格躍然紙上:或是詠嘆戍邊將士的艱辛,或是探討藩鎮割據的禍患,或是感懷流離失所的黎民……國子祭酒親擬,果然緊扣時局,心系家國,絕非尋常風花雪月可比。
蘇昭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她合上題卷,鋪開一張嶄新的宣紙。墨已研濃,紫毫在手。
“邊塞雪滿弓,家國血成河。”——這是她的開場,亦是她的宣言,早已在心中千錘百煉。
筆鋒落下,不再猶豫。一行行詩句如同金戈鐵馬,從她胸中奔涌而出:
“烽燧連天夜不收,將軍白發戍涼州。”
“沙場白骨埋忠骨,猶聞胡馬踏清秋。”
“百戰甲衣凝血紫,十年刁斗伴星流。”
“莫道書生空議論,匣中劍氣亦沖牛!”
筆走龍蛇,墨跡淋漓!每一聯都透著邊關的肅殺、將士的悲壯、以及一種深沉的、近乎悲憫的家國情懷。
她不僅寫詩,更在詩中融入了父親蘇明遠舊年奏疏中關于軍陣、糧秣、乃至突厥戰術的精辟見解。
她要的,不止是辭藻的華美,更是見識的碾壓!是以“文韜”論策,以“武略”驚心!
夜色深沉,唯有燭火映照著她清亮的眸子里,燃燒著孤注一擲的火焰。
***
詩會前夕,氣氛愈發詭異。李承澤竟破天荒地端著兩杯熱氣騰騰的清茶,臉上掛著一種極其別扭的、近乎諂媚的笑容,走到正在抄錄詩稿的蘇昭案前。
“蘇兄,”他聲音刻意放得溫和,“前日多有冒犯,是小弟性子魯莽了些,在這給蘇兄賠個不是。”
“明日詩會,你我同堂競技,亦是緣分。小弟特備清茶一杯,聊表敬意,預祝蘇兄……旗開得勝?”
他將其中一杯茶放在蘇昭面前,茶湯碧綠,香氣裊裊。
蘇昭擱下筆,目光平靜地掃過那杯茶,又看向李承澤那張努力擠出笑容卻難掩眼底算計的臉。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她鼻翼幾不可察地微微翕動,一絲極其微弱、幾乎被茶香掩蓋的、類似苦杏仁的異味鉆入鼻腔。
是迷藥!劑量不大,但足以讓人在詩會上精神恍惚,反應遲鈍!
蘇昭心中冷笑。李承澤,你就這點下作手段?面上卻不露分毫,甚至還扯出一個同樣虛假的笑容:
“李兄客氣了。”她伸手端起茶杯,指尖感受著杯壁的溫熱。
就在杯沿即將碰到唇瓣的剎那,她眉心微蹙,“這人莫不是把別人都當傻子?又是同樣的伎倆。”
蘇昭輕輕將另一只手按上腹部,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尷尬:“哎呀,許是晨起貪涼……李兄稍待片刻,我去去就回。”
說罷,不等李承澤反應,便端著茶杯,步履從容地向講堂外的凈房方向走去。
李承澤臉上的笑容僵住,眼睜睜看著蘇昭的背影消失在門外。
他眼神陰鷙,卻又無可奈何。
片刻后,蘇昭空著手回來,神色如常,仿佛只是解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重新在案前坐下,甚至拿起李承澤那杯茶,輕輕嗅了嗅,然后抬眼看向臉色已然有些難看的李承澤,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帶著玩味的弧度:
“好茶。”她將茶杯輕輕推回李承澤面前,語氣平靜無波,眼神卻銳利如針,“李兄如此盛情,不如……先吟一聯,為明日詩會暖暖場?”
李承澤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精心準備的迷藥被識破,對方非但沒中招,反而反將一軍,讓他當眾作詩?他那點斤兩,在蘇昭那氣勢磅礴的邊塞詩面前,簡直如同螢火之于皓月!
“我……”他喉頭滾動,憋了半天,一個字也憋不出來,只覺得周圍若有若無的目光都像針一樣扎在他身上,羞憤得恨不能立刻消失!
他猛地抓起自己那杯茶,也不顧燙,胡亂灌了一口,狼狽地丟下一句“改日!改日!”,便匆匆逃離,留下身后一片壓抑的嗤笑聲。
蘇昭看著李承澤倉皇的背影,眼神冰冷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