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次日。
春闈詩會,設于國子監后苑的“攬月臺”。飛檐翹角,三面臨水,四周桃花灼灼,絲竹管弦之聲悠揚,一派風雅氣象。
監內學子濟濟一堂,祭酒、博士、助教等師長亦端坐于上首。
氣氛看似和樂融融,暗地里卻波濤暗涌。
命題仍是“家國”。學子們或吟詠山河壯麗,或感懷盛世太平,或抒發報國之志。
辭藻或華麗,或清雅,引經據典,倒也博得陣陣喝彩。
輪到李承澤時,他憋足了勁,吟出一首堆砌典故、看似慷慨激昂實則空洞無物的詩,勉強贏得幾聲稀稀拉拉的掌聲,臉色更加難看。
終于,輪到蘇昭。
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有好奇,有審視,有等著看好戲的幸災樂禍,也有如沈知遙那般的復雜探究。
蘇昭起身,走到臺前。她身姿挺拔,靛藍儒衫在春風中微動,清秀的面容在明媚春光下,竟透出一種雌雄莫辨的清冷光華。
她沒有去看那些目光,只是微微仰首,目光仿佛穿透了這雕梁畫棟的攬月臺,投向了遙遠而蒼涼的邊關。
清朗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響徹整個攬月臺:
“邊塞雪滿弓,家國血成河。”
在座或有人已有所耳聞,但即使再聽,心中依舊感到震憾。
這十個字!與此前那些華麗清雅的詞風完全不同!
如同十記重錘,狠狠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沒有鋪墊,沒有修飾,只有冰冷的雪,沉重的弓,無邊的血,和無聲流淌的河!肅殺、凜冽、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血腥氣,瞬間沖散了滿園桃花的芬芳!
滿場死寂!
連絲竹之聲都戛然而止。方才還沉浸在風雅頌贊中的眾人,仿佛被這赤裸裸的、帶著血與鐵氣息的十個字狠狠抽了一記耳光,臉上火辣辣的,心中更是掀起驚濤駭浪!
短暫的死寂后,如同冷水滴入滾油,瞬間炸開了鍋!
“放肆!此等血腥之語,焉能登大雅之堂!”
“有辱斯文!簡直有辱斯文!家國豈是此等污穢之詞可喻?”
“嘩眾取寵!其心可誅!”
質疑聲、斥責聲如同潮水般涌來,矛頭直指蘇昭。李承澤更是激動地站起身,指著蘇昭,聲音尖利:“蘇懷瑾!你竟敢在詩會之上,以如此污言穢語褻瀆‘家國’二字!你究竟是何居心?!”
面對洶涌的指責和質疑,蘇昭的神色卻依舊平靜如水。
她緩緩抬起眼,目光如同淬煉過的寒冰,一一掃過那些憤怒或鄙夷的面孔。
鐵血眾人驚最終,落在了上首面色凝重、眼神卻若有所思的老博士臉上。
她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清朗,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鏗鏘之力,壓過了所有的喧囂:
“污穢?褻瀆?”蘇昭的唇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嘲諷,“敢問諸君,若無邊塞將士以血染弓,以骨筑城,何來爾等在此高談闊論、吟風弄月之太平?”
她向前一步,目光如炬,聲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刀,直刺人心:
“若不敢直面戰亂之殘酷,不敢正視黎民之血淚,只知粉飾太平,空談忠義,與掩耳盜鈴、自欺欺人有何異?!此等‘家國’,不過是鏡花水月,空中樓閣!何談守土?何談安民?!”
擲地有聲的詰問,如同驚雷,在每一個人的耳邊炸響!
那些斥責聲瞬間啞火,許多人臉上露出了羞愧、震動、乃至沉思的神色。
是啊,他們口中高談闊論的家國,究竟建立在什么之上?
老博士渾濁的眼中猛地爆發出精光!他死死盯著蘇昭,胡須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猛地一拍身前矮幾,脫口而出:“好!好一個‘直面戰亂’!好一個‘正視血淚’!此乃真見識!真風骨!”他看向蘇昭的目光,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激賞與震撼!
李承澤的臉瞬間慘白如紙!他精心營造的詆毀,在蘇昭這振聾發聵的反問和老博士的拍案稱奇面前,瞬間土崩瓦解!
眼看蘇昭不僅未被打倒,反而光芒萬丈,即將贏得滿堂彩,甚至魁首之位唾手可得,一股瘋狂的嫉恨和不甘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
他猛地沖出座位,不顧一切地指著蘇昭,聲音因極度的憤怒和失控而變得尖厲扭曲:
“蘇懷瑾!你口口聲聲熟識邊務,仿佛親身經歷!好!那我問你!”
他雙眼赤紅,如同賭徒亮出最后的底牌,
“突厥騎兵最善奔襲,其‘狼群’戰術以何為號令?”
“邊軍斥候遇敵圍困,以何種煙火為訊?”
“河西三鎮糧秣轉運,經年損耗幾何?”
“你答!你若答得出,我便服你!若答不出,便是欺世盜名,竊取虛譽!”
這三個問題,刁鉆至極!非真正深入軍伍、接觸核心軍情者,絕難答出!
李承澤篤定蘇昭不過紙上談兵,定要讓她當眾出丑!
滿場再次嘩然!眾人目光復雜地看向蘇昭,連老博士也皺緊了眉頭。
李承澤此舉,近乎胡攪蠻纏,卻也將蘇昭逼到了懸崖邊上!
蘇昭眸光驟冷!李承澤,你找死!她正要開口反擊——
“我替你答?!?/p>
一個低沉、平靜,卻帶著無上威壓的聲音,如同冰泉流淌,驟然從攬月臺入口處傳來!
所有人,包括面紅耳赤的李承澤,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猛地扭頭望去!
只見入口處,一道玄色身影負手而立。裴硯不知何時已至,墨玉發冠,玄色錦袍,外罩同色薄氅,身姿挺拔如孤峰絕仞。
他并未看任何人,目光淡漠地掃過全場,最終落在了李承澤那張因驚駭而扭曲的臉上。
那眼神,如同萬年寒冰,帶著一種俯瞰螻蟻般的漠然與威壓。
“你方才所問,”裴硯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突厥狼群,以三短一長號角為令;斥候遇困,燃‘三青一赤’狼煙示警;河西糧秣,損耗三成七分,其中三分為路途損耗,七分為……”他頓了頓,目光如刀鋒般刮過李承澤瞬間慘白如紙的臉,“……人為貪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