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昭質(zhì)

>楊雯杰第一次見到劉志丹時，正跪在陰冷的祠堂里。

>七歲的她趴在窗臺上，偷偷塞給他一個柿餅：“我叫丹丹，你叫什么呀？”

>十七歲，洪水淹沒了小鎮(zhèn)，他背著她蹚過齊胸的濁流：“抱緊，別松手。”

>二十七歲，她在產(chǎn)房命懸一線，他簽完病危通知書后癱坐在地。

>女兒楊昭質(zhì)五歲那年，翻出父母泛黃的情書：“爸爸的字好丑！”

>楊雯杰抱起女兒輕笑：“可媽媽就愛看這丑字，看了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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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腹地，九八年盛夏的尾巴，空氣沉甸甸地吸飽了水汽，黏膩地貼在皮膚上，預(yù)示著某種洶涌的、不安的躁動。遠(yuǎn)處，長江渾濁的洪流正咆哮著，裹挾著上游的泥沙和破碎的過往，轟隆著向這座臨水而生的古老鎮(zhèn)子奔襲而來。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揮之不去的土腥氣，那是江水深處被攪起的陳腐氣息，混雜著水草和魚類的腥甜，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鎮(zhèn)上早已人心惶惶。青石板路上腳步匆匆，夾雜著焦慮的議論和壓抑的嘆息。低洼處的人家正忙著將些緊要的家當(dāng)往高處搬，沉重的木箱、吱呀作響的竹椅，還有捆扎好的被褥，在狹窄的巷弄里磕磕碰碰，留下一地狼藉和更深的煩亂。

然而這一切塵世的喧囂與恐慌，都被楊家祠堂那兩扇厚重的、漆色斑駁的黑木大門隔絕在外。

祠堂內(nèi)，是另一個凝固的世界。光線吝嗇地從高高的雕花木窗欞里透進來，在冰冷的青磚地上投下幾道狹長而模糊的光帶，光帶里細(xì)小的塵埃無聲地舞動，更襯得這方空間幽深寂靜，寒意刺骨。空氣里沉淀著百年香火的氣息，檀香早已冷透，只余下一股陳木、舊紙和灰塵混合的、深入骨髓的陰涼，無聲無息地滲進人的骨頭縫里。

楊雯杰就跪在這片陰冷肅殺的中心。

青磚的寒意透過薄薄的夏褲，針一樣扎進膝蓋，迅速蔓延至全身。他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桿寧折不彎的標(biāo)槍，下頜繃緊，緊抿的嘴唇抿成一道倔強的直線。額角靠近太陽穴的地方，一道新鮮的、微微滲血的擦痕異常刺眼，那是方才父親盛怒之下用家法藤條抽打時留下的印記，火辣辣地疼。祠堂深處，祖宗牌位層層疊疊，在昏暗中排列出森然的儀仗，無數(shù)個模糊的名字和空洞的眼神仿佛都沉沉地壓在他單薄的肩上，審視著他今日的“不肖”——為了護住巷口那株被頑童們搖撼、即將傾倒的老柿樹，他與幾個大孩子動了手。

汗水順著鬢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磚上，瞬間消失無蹤，只留下一點深色的濕痕。四周靜得可怕，只有他自己壓抑的呼吸聲和心臟在胸腔里沉重擂動的聲音。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得無比漫長，像鈍刀子割肉。膝蓋的麻木和刺痛交織著，額角的傷處一跳一跳地灼燒，提醒著他此刻的孤立無援。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與冰冷中，祠堂側(cè)面靠近后院的那扇高高的木窗欞外，極其輕微地，傳來一點窸窣的動靜。

像是被風(fēng)吹落的一片葉子。

楊雯杰的睫毛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眼珠卻沒有轉(zhuǎn)動。他依舊盯著前方牌位下香案上那幾支早已熄滅的殘香。在這里，任何微小的動靜都顯得格外突兀。

那細(xì)微的聲響停頓了片刻，緊接著，窗欞外響起一種奇特的摩擦聲。像是什么東西在粗糙的木頭上小心翼翼地刮蹭、挪動。

聲音很輕，很慢，帶著一種笨拙的、孩子氣的試探。

楊雯杰終于忍不住，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絲被打擾的煩躁，側(cè)過一點臉，目光投向聲音的來源。

窗欞很高，幾乎快要頂?shù)届籼酶吒叩臋M梁。窗紙是舊的，泛著陳年的微黃，有些地方甚至破了小洞。此刻，窗欞最下方、靠近窗臺的位置，一張小小的臉正努力地向上拱著，試圖從那狹窄的縫隙里擠進來看看。

那是一個小女孩的臉。很小，大概只有六七歲的樣子。梳著兩個亂糟糟的小辮子，用紅頭繩隨意地綁著，幾縷細(xì)軟的頭發(fā)被汗水黏在光潔飽滿的額頭上。她的臉頰圓圓的，帶著孩童特有的紅潤，像熟透的蘋果。此刻，她正用一雙極黑、極亮的眼睛，隔著窗欞的縫隙，好奇地、毫不避諱地朝祠堂里張望。那目光清澈見底，帶著未經(jīng)世事的天真和一種純粹的好奇，像兩汪清泉，瞬間攪動了祠堂里凝滯千年的死水。

當(dāng)她的視線終于捕捉到跪在冰冷青磚地上的楊雯杰時，那雙黑葡萄似的眼睛倏地睜得更大了，里面清晰地倒映出他跪著的孤影和額角那道刺目的傷痕。那眼神里沒有害怕，沒有憐憫，只有一種純粹的、發(fā)現(xiàn)了“有趣事物”的驚奇。

小女孩似乎覺得隔著窗紙看得不夠真切，她的小手開始在窗欞下摸索，試圖找到更大的縫隙或者支撐點。

窸窸窣窣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帶著一種讓人心癢的固執(zhí)。

楊雯杰眉頭蹙得更緊。他認(rèn)得這張臉，是鎮(zhèn)上劉木匠家那個整天像野小子一樣瘋跑的小女兒，叫劉志丹，小名丹丹。此刻，他只想這突如其來的“麻煩”趕緊消失，別讓父親發(fā)現(xiàn)，再給他招來一頓責(zé)罰。他飛快地瞥了一眼祠堂通往后院的那扇緊閉的側(cè)門，確認(rèn)沒有動靜，才壓低了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冷硬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沖著窗欞的方向低斥：“走開！”

聲音不大，但在空曠寂靜的祠堂里，卻清晰地回蕩開來。

窗欞外的小腦袋明顯被這聲音驚了一下，猛地縮回去了一瞬。

祠堂里恢復(fù)了令人窒息的寂靜。

楊雯杰暗自松了口氣，以為終于嚇退了這不速之客。他重新垂下眼，準(zhǔn)備繼續(xù)忍受這漫長的責(zé)罰。

然而，那口氣還沒完全落下，窗欞外又有了新的動靜。

這一次不再是窸窸窣窣的摸索聲。一陣輕微的、帶著點孩子氣的喘息聲靠近了窗欞下方。接著，一只小小的手，費力地、頑強地從窗欞最下方那一道窄窄的、沒有糊紙的木條縫隙里伸了進來。

那小手白白嫩嫩，指頭短短的，像剛洗干凈的藕節(jié)。小手里緊緊攥著一個東西。

一個柿餅。

那柿餅看起來并不精致，甚至有點粗糙。表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雪白的柿霜，像落了一層細(xì)雪。餅身扁圓，邊緣因為小手的用力緊握而微微有些變形。它帶著一種與這陰冷祠堂格格不入的、屬于陽光和秋日的甜糯氣息，突兀地出現(xiàn)在這肅殺之地。

那只小手努力地向前伸著，在幽暗的光線中顯得格外醒目。小小的手腕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

“喏……”一個細(xì)細(xì)的、脆生生的聲音，帶著南方水鄉(xiāng)特有的軟糯腔調(diào)，小心翼翼地從窗外飄進來，像羽毛輕輕拂過緊繃的弦，“給你吃。”

楊雯杰完全愣住了。他呆呆地看著那只執(zhí)著地伸進來的小手，看著那個沾著點點白霜的柿餅，大腦一片空白。祠堂的陰冷、膝蓋的刺痛、額角的灼熱、父親的威嚴(yán)、祖宗的牌位……所有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東西，在這一刻似乎都被這小小的、不合時宜的饋贈短暫地隔絕了。

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應(yīng)。拒絕？呵斥？還是……接過來？

那小手又往前探了探，柿餅幾乎要碰到他垂在身側(cè)的手背。小女孩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點小小的得意和分享的快樂，全然不顧里面那個“受罰的人”的冷臉：“我叫丹丹，”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然后補充道，“劉志丹。你叫什么呀？”

聲音不大，卻像一顆小小的石子，投入了楊雯杰凝固的心湖，漾開了一圈圈細(xì)微的漣漪。

他看著那只小手，看著那個承載著陌生善意的柿餅。祠堂里積年的冰冷仿佛被撬開了一絲縫隙。他遲疑著，身體因為長時間跪姿而僵硬，動作有些滯澀。他極其緩慢地抬起右手，指尖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微顫，小心翼翼地伸向那個小小的柿餅。

指尖觸碰到柿餅表面那層厚厚的白霜。觸感微涼，帶著一種奇異的、干燥的粉末感，瞬間沾上了他的指腹。緊接著，是柿餅本身那緊實又帶著一絲韌性的觸感。他輕輕地將它從那溫?zé)岬男∈掷锝恿诉^來。

柿餅很輕，卻又很沉。沉甸甸地壓在他的掌心，帶著窗欞外那個小女孩身上陽光的氣息，也帶著一絲……他此刻無法分辨的暖意。

他剛把柿餅握緊在手心，還沒來得及再看一眼窗外那個小小的身影，祠堂后門的方向，猛地傳來一聲壓抑著怒火的低沉咳嗽！

那聲音不高，卻像一道冰冷的鞭子，瞬間抽散了祠堂里剛剛升起的那一點點微弱的暖意。

楊雯杰全身猛地一僵，幾乎是本能地，閃電般將握著柿餅的手縮回身后，緊緊攥住，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柿餅粗糙的表皮硌著他的掌心，那點微涼的甜香卻像一道小小的護身符，隱秘地貼著他的肌膚。

他迅速低下頭，重新挺直脊背，目光死死地釘在面前冰冷的青磚地上，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

腳步聲沉穩(wěn)而帶著威壓，由遠(yuǎn)及近。父親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通往后院的側(cè)門口，逆著門外天井投進來的微弱天光，面容隱在陰影里，只有那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掃過空曠的祠堂，最后沉沉地落在楊雯杰挺直的背影上。

空氣再次凝固，比之前更甚。檀香冰冷的余味，混合著窗外隱約飄來的水腥氣，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楊雯杰屏住了呼吸，感覺額角的傷痕又在突突地跳。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父親審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針，一寸寸刮過他的后頸。藏在身后的那只手，掌心已被柿餅的糖霜微微濡濕，黏膩膩地貼著皮膚，連同那柿餅本身，都成了一個滾燙的秘密，一個隨時可能引爆的禍端。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艱難爬行。

父親的目光在祠堂內(nèi)緩緩掃視一圈，最終并未發(fā)現(xiàn)任何異樣，那緊繃的、無形的壓力似乎緩和了一絲。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發(fā)出一聲意義不明的、短促的鼻音，像是在確認(rèn)某種秩序未被打破。沉重的腳步聲再次響起，這次是向著祠堂深處走去，大概是去查看供桌上的香燭。

楊雯杰緊繃的脊背幾不可察地松懈了一線，藏在身后的手依舊緊緊攥著那個柿餅，指尖深深陷入柔軟緊實的果肉里。

就在這時，窗欞外又傳來一聲極輕的、帶著點小動物般警惕的抽氣聲。楊雯杰的心瞬間又提到了嗓子眼。

他用盡全力控制著自己的動作，眼珠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向窗欞的方向，只敢用一點點余光飛快地瞥去。

那張圓圓的小臉，不知何時又貼在了窗紙的一個小破洞上！劉志丹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正透過那個小孔，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看到他瞥過來的目光，她非但沒有害怕，反而像得到了某種回應(yīng)，小嘴咧開，露出一個無聲的、大大的笑容。那笑容純粹、明亮，帶著一種沒心沒肺的安慰，像驟然穿透厚重云層的一縷陽光，莽撞而直接地落在他陰霾的心底。

楊雯杰飛快地收回了目光，重新垂眼盯著地面。可那個無聲的笑容，卻像烙印一樣刻在了他的視網(wǎng)膜上，驅(qū)之不散。掌心里的柿餅，那層雪白的糖霜似乎正透過皮膚，一點點滲進來。

父親的腳步聲在祠堂深處停留了片刻，似乎在整理供桌上的器皿。楊雯杰全身的感官都繃緊到了極致，捕捉著身后最細(xì)微的聲響。祠堂深處傳來一聲輕微的木器移動聲，接著，腳步聲再次響起，這次是朝著通往前廳的正門方向。

沉重的木門被拉開，發(fā)出吱呀一聲悠長的呻吟，門外嘈雜的人聲和濕熱的空氣瞬間涌入了一些，又隨著大門被帶上而隔絕。父親終于離開了祠堂。

凝滯的空氣仿佛猛地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楊雯杰僵直的脊背終于徹底松弛下來，幾乎能聽到骨骼發(fā)出的輕微聲響。他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這才感覺到后背的衣衫不知何時已被冷汗浸透，冰涼地貼在皮膚上。

祠堂里只剩下他一個人。幽暗，寂靜，冰冷依舊。

他慢慢地將一直藏在身后的手挪到身前，攤開掌心。

那個小小的柿餅安靜地躺在那里。經(jīng)過一番緊張的揉捏，它的形狀更扁了些，邊緣被汗水微微浸濕，表面雪白的糖霜沾染了掌心的汗?jié)n，顯得有些斑駁。但它依舊散發(fā)著那股獨特的、溫暖的甜香，在這冰冷的祠堂里固執(zhí)地彌漫開來，像一個小小的奇跡。

他低下頭，鼻尖幾乎要碰到柿餅。那股甜糯的、帶著陽光味道的氣息更加清晰地鉆入鼻腔，奇異地?fù)嵛恐~角的刺痛和膝蓋的冰冷麻木。他伸出舌尖，極其小心地，舔了一下沾滿厚厚糖霜的邊緣。

一股濃烈而純粹的甜，瞬間在舌尖炸開。那甜味霸道地驅(qū)散了口腔里殘留的、祠堂灰塵的澀味，帶著陽光曬透果實的暖意，順著喉嚨滑下，一路熨帖到幾乎凍僵的胃里。這甜，簡單、直接、毫不掩飾，像窗外那個小女孩沒心沒肺的笑容，毫無預(yù)兆地撞碎了他心中冰冷的壁壘。

他忍不住，又舔了一口。糖霜在舌尖融化，留下沙沙的顆粒感。柿餅本身緊實柔韌的果肉在唇齒間被擠壓，滲出更深沉、更醇厚的甜意，帶著一絲陽光曝曬后特有的焦香。

就在這時，窗欞外傳來一聲刻意壓低、卻掩不住興奮的詢問：“甜嗎？”

楊雯杰動作一頓，抬眼望去。劉志丹的小臉又出現(xiàn)在那個小破洞后面，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期待。

他看著她，第一次沒有避開那過于明亮的目光。祠堂的陰影落在他半邊臉上，額角的傷痕在昏暗中有些模糊。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沉默地、小口小口地，珍惜地咬著那個粗糙的柿餅。每一口，都像在汲取某種對抗陰冷的能量。

窗外的劉志丹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她看著他在吃，小臉上就漾開了滿足的笑容，仿佛分享本身就是最大的快樂。她的小腦袋在窗欞外晃了晃，聲音依舊壓得很低，帶著點神秘兮兮的分享欲：“我家后院的柿子可紅了！等大水退了，我?guī)闳フ剑　?/p>

大水……

這兩個字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剛剛被柿餅甜味包裹起來的片刻寧靜。楊雯杰咀嚼的動作猛地停住。

祠堂里依舊陰冷寂靜，可窗外隱約傳來的那種喧囂——遠(yuǎn)處沉悶如雷的轟隆水聲、近處巷子里人們搬動重物的嘈雜呼喊、還有空氣里那股揮之不去的、越來越濃重的土腥氣——瞬間變得無比清晰，如同潮水般涌了進來，將他重新拉回那個洪流將至的、令人窒息的世界。

掌中柿餅殘留的甜意，似乎也帶上了一絲苦澀的預(yù)兆。他抬起頭，目光越過那小小的窗欞縫隙，仿佛想穿透層層疊疊的黛瓦粉墻，望向那正在逼近的、渾濁而未知的洪流。

祠堂的幽暗與窗欞外隱約的天光，在他年輕的臉上投下明暗交織的陰影。額角的傷痕，掌中的甜意，還有那個窗外小小的、帶著暖意的約定，都被這巨大而迫近的陰影所籠罩。

（前面會有一點點的傷心，因為我也傷心，我都傷心了，誰也別想好過，但是后面就好了，應(yīng)該再寫個十幾章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