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流
洪水說來就來,像一頭蟄伏已久的巨獸,終于掙脫了上游最后一道堤壩的束縛。
那低沉的、仿佛大地深處傳來的咆哮,不再是遙不可及的警告,它裹挾著毀滅的力量,洶涌而至。渾濁的浪頭撞擊著鎮子外圍低矮的土堤,發出沉悶而絕望的轟響,如同巨錘擂在朽木之上。堤岸瞬間被撕開一道猙獰的口子,渾濁的、泛著黃褐泡沫的江水,如同找到了宣泄的閘門,狂嘯著倒灌而入。
恐慌像瘟疫一樣在狹窄的巷弄里炸開。先前只是匆忙的搬運和焦慮的議論,此刻徹底化為歇斯底里的尖叫、哭喊和絕望的奔逃。青石板路面上,渾濁的水流像無數條貪婪的毒蛇,貼著地面飛速蔓延,迅速沒過腳踝,又飛快地漲至小腿肚。水面漂浮著從各家各戶沖出來的雜物:散開的木盆、漂浮的草鞋、濕透的棉絮,甚至還有一只驚恐掙扎的母雞。
“堤破了!快跑啊——往高處跑!”嘶啞的呼喊在混亂中顯得如此微弱無力。
楊家祠堂那兩扇厚重的黑木大門,此刻再也無法隔絕外界的喧囂與恐慌。洶涌的水流順著門檻下的縫隙,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濃重的泥腥味,無聲無息地滲了進來,迅速在地面的青磚上洇開一片不斷擴大的、污濁的濕痕。
祠堂深處,楊雯杰的父親——楊承業,正站在祖宗牌位前,臉色鐵青。他并非沒有聽到外面的混亂,那震耳欲聾的轟響和撕心裂肺的哭喊穿透了厚重的木門,像無數根針扎在他的神經上。他緊抿著唇,下頜繃得像一塊冷硬的石頭。渾濁的水流已經漫過他的腳背,冰冷的觸感讓他身體微微一僵,但他沒有動,目光依舊死死鎖在那些沉默的牌位上,仿佛在與某種無形的力量進行著最后的、徒勞的對峙。
楊雯杰猛地從冰冷的青磚地上站起。長時間的跪姿讓他的雙腿像灌滿了鉛,麻木刺痛,幾乎站立不穩,膝蓋重重磕在旁邊的蒲團上,發出一聲悶響。但他顧不上這些,目光急迫地投向父親僵硬的背影:“爹!水進來了!祠堂地勢低,不能待了!”
楊承業的身軀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卻沒有回頭。他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固執:“祖宗牌位在此,豈能棄之不顧?楊家人,死也要死在祠堂里!”他猛地轉身,眼中布滿血絲,那眼神里有對洪水滔天的驚懼,但更多的是一種被冒犯的、近乎狂熱的宗族尊嚴,“你,跪下!繼續跪著!天塌下來,也得守著祖宗的規矩!”
祠堂外的喧囂和腳下的冰冷水流,與父親這聲嘶力竭、不合時宜的命令,形成一種荒誕而令人窒息的對比。楊雯杰看著父親那張因固執而扭曲的臉,看著那不斷涌入門縫、迅速上漲的渾濁水流,一股從未有過的巨大憤怒和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他。祠堂的陰冷,膝蓋的疼痛,額角的傷疤,此刻都被這滅頂的洪水沖刷得微不足道。
就在這時,祠堂側面那扇高高的木窗欞外,猛地傳來一聲尖銳、恐懼到變調的哭喊,穿透了水聲和混亂!
“雯杰哥哥!雯杰哥哥!救命啊——!”
是劉志丹的聲音!那聲音充滿了極致的驚恐和無助,像一把燒紅的刀子,狠狠捅進了楊雯杰的耳膜,刺穿了他被父親威壓和洪水恐懼籠罩的心神。
楊雯杰渾身劇震,猛地扭頭看向那扇窗欞。透過窗紙的破洞,他看到了讓他血液幾乎凝固的一幕——
洶涌的水流已經灌滿了祠堂外的窄巷!渾濁的水面漂浮著各種雜物,翻滾著令人作嘔的泡沫。劉志丹小小的身體正死死抱住巷子中央那棵老柿樹唯一露在水面之上的一根粗壯枝椏!她的下半身完全浸沒在湍急的濁流里,水流的力量瘋狂地撕扯著她。她的小臉慘白如紙,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那雙曾經明亮如星辰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每一次浪頭打來,她的身體就被狠狠拽向深水,小小的手臂因為過度用力而劇烈顫抖,指節死死摳進粗糙的樹皮里,泛出絕望的青白色。她像狂風暴雨中一片隨時會被撕碎的葉子。
“爹!”楊雯杰的吼聲第一次蓋過了祠堂外的喧囂,帶著一種撕裂般的決絕,“丹丹要淹死了!”他不再看父親那張震驚而憤怒的臉,也顧不上雙腿的麻木刺痛,猛地轉身,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爆發出全部的力量,朝著那扇通往后院的側門撞去!
“小畜生!你給我站住!祠堂……”楊承業的咆哮被淹沒在門板撞開的巨大聲響中。
楊雯杰撞開側門,洶涌的洪水瞬間裹挾著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沖擊力迎面撲來!他一個趔趄,冰冷的濁流瞬間沒過了他的腰際,強大的水流幾乎將他沖倒。他死死抓住門框,穩住身體,目光死死鎖住巷子中央那棵老柿樹,鎖住那個在洪水中苦苦掙扎的小小身影。
“丹丹!抓緊!別松手!”他用盡全身力氣嘶喊,聲音在洪水的咆哮中顯得破碎不堪。
他松開抓住門框的手,身體瞬間被水流帶得向前沖了幾步。冰冷的洪水像無數把刀子,割刺著他的皮膚,巨大的阻力讓他每一步都異常艱難。水面上漂浮的木塊、斷裂的竹竿、甚至一只翻倒的木桶,都成了致命的障礙。他奮力撥開雜物,手腳并用,在齊腰深、流速驚人的濁流中,朝著那棵老柿樹,朝著劉志丹的方向,一寸一寸地艱難跋涉。
渾濁的水流里混雜著泥沙、腐爛的水草和難以名狀的污穢,不斷沖擊著他的身體,試圖將他卷倒、吞噬。每一次抬腿,都像拖著千斤重物。冰冷的河水迅速帶走他身體的溫度,牙齒不受控制地開始打顫。但他眼中只有那個在樹枝上搖搖欲墜的身影。
近了,更近了!
他能清晰地看到劉志丹臉上縱橫的淚水和泥水,看到她因為極度恐懼而大張的嘴,聽到她嘶啞的、帶著哭腔的喘息。
“雯杰哥哥……”她看到他靠近,眼中猛地爆發出最后一絲微弱的光亮,如同即將熄滅的燭火。
楊雯杰終于掙扎著沖到了老柿樹下。湍急的水流在這里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漩渦,沖擊力更大。他背靠著粗壯的樹干,勉強穩住身形,大口喘著粗氣,冰冷的河水嗆進喉嚨,引發一陣劇烈的咳嗽。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抬起頭,朝著樹上伸出手臂:“丹丹!跳下來!快!我接著你!”
劉志丹看著下方渾濁洶涌、如同怪獸張著巨口的水流,又看看楊雯杰那張同樣沾滿泥水、卻無比堅定的臉,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猶豫。她的小手死死摳著樹皮,指縫里滲出血絲。
“跳啊!相信我!”楊雯杰的聲音嘶啞,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張開雙臂,身體在激流中微微搖晃,卻像一塊磐石,穩穩地立在樹下。
就在這時,一個更大的浪頭從巷口方向猛撲過來,帶著上游沖下的斷木和雜物,狠狠撞在老柿樹上!樹干劇烈地搖晃,劉志丹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抓住樹枝的手再也支撐不住,小小的身體被巨大的力量猛地甩脫!
“啊——!”她絕望地尖叫著,朝著下方渾濁翻滾的水面墜落!
千鈞一發之際,楊雯杰猛地向前一撲,身體幾乎失去平衡。就在劉志丹即將砸入水面的瞬間,他拼盡全力伸出雙臂,一把接住了那個小小的、帶著巨大沖力的身體!
巨大的沖擊力讓楊雯杰腳下不穩,兩人一起重重地摔倒在渾濁的洪水里!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間從四面八方灌入口鼻,巨大的窒息感猛地扼住了喉嚨。水底一片昏暗,只能感覺到無數雜物撞擊著身體,還有劉志丹因為極度驚恐而死死纏抱住他腰身的、冰冷顫抖的手臂。
楊雯杰憋住最后一口氣,雙腳在濕滑的泥濘河底猛地一蹬,用盡全身力氣帶著劉志丹掙扎著浮出水面!
“咳咳咳……咳咳……”兩人劇烈地嗆咳著,貪婪地呼吸著充滿泥腥味的空氣。劉志丹像受驚過度的小獸,全身濕透,冰冷發抖,雙手雙腳如同藤蔓般死死纏在楊雯杰身上,臉埋在他的頸窩里,發出壓抑不住的、斷斷續續的嗚咽。
“抱緊!別松手!”楊雯杰急促地喘息著,一只手緊緊環抱住劉志丹瘦小的身體,另一只手死死抓住旁邊老柿樹露出水面的一截虬結樹根,穩住兩人不被水流沖走。他感受到懷里小小的身軀傳來的劇烈顫抖,感受到她冰冷的淚水混著泥水蹭在他的脖子上。那無助的嗚咽聲,像冰冷的針,一下下扎在他的心上。
渾濁的洪水還在瘋狂上漲,已經漫過了他的胸口。水流的力量越來越大,每一次沖擊都讓他抓住樹根的手臂傳來撕裂般的酸痛。巷子兩旁的青磚老屋在洪水的浸泡和沖擊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不斷有瓦片和碎木從屋檐剝落,砸進水里,濺起渾濁的水花。遠處,更巨大的、房屋倒塌的轟隆聲隱隱傳來,夾雜著更加凄厲絕望的哭喊。
整個鎮子,正在被這頭黃色的巨獸一點點撕碎、吞噬。
必須離開這里!必須到更高的地方去!祠堂后面的后山,是眼下唯一的選擇!
楊雯杰環顧四周,渾濁的水面上漂浮物越來越多,水流也更加湍急混亂。他咬緊牙關,低頭對著懷里還在顫抖嗚咽的劉志丹低吼,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丹丹!抱緊我的脖子!我們得走!去后山!”
劉志丹抬起濕漉漉的小臉,臉上滿是泥水和淚水,眼神渙散,充滿了巨大的驚恐。她看著楊雯杰被泥水糊住卻異常堅毅的臉龐,看著他額角那道在混亂中被蹭掉血痂、重新滲出血絲的傷痕,仿佛在尋找最后一絲依靠。她的小手顫抖著,卻聽話地、用盡全力摟緊了楊雯杰的脖子,冰冷的臉頰緊緊貼著他同樣冰冷濕透的頸側,身體依舊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好……”一個細弱蚊蚋、帶著濃重哭腔的回應。
楊雯杰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部生疼。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棵在洪水中頑強挺立、卻已枝葉凋零的老柿樹——七天前,他正是為了護住它,才跪在了祠堂冰冷的青磚地上。他猛地松開抓住樹根的手,身體瞬間被水流帶著向前沖去!
他調整姿勢,將劉志丹整個托在背上,讓她小小的身體盡可能高出水面。他弓起腰,雙腳在泥濘濕滑的河底艱難地摸索著著力點,對抗著洶涌的推力,一步一步,朝著祠堂后院、通往后山的方向,逆流而上!
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跋涉在凝固的泥漿里。渾濁的洪水裹挾著巨大的力量沖擊著他的腰腹、大腿,水底暗藏的碎石、斷木、破碎的瓦罐,不斷磕絆著他的腳踝和小腿,帶來陣陣鈍痛。漂浮的雜物——一個豁了口的破碗、半截浮腫的死貓尸體、散開的稻草捆——像水鬼的觸手,不斷撞擊、纏繞著他的身體,帶來冰冷的滑膩感和陣陣惡寒。
劉志丹小小的手臂緊緊箍著他的脖子,勒得他有些喘不過氣。她滾燙的眼淚混著冰冷的泥水,不斷流進他的衣領里,灼燒著他的皮膚。她溫熱的、帶著恐懼氣息的呼吸急促地噴在他的耳后。
“雯杰哥哥……我怕……”她的聲音破碎不堪,帶著無盡的顫抖。
“別怕!”楊雯杰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低沉而嘶啞,每一個字都伴隨著沉重的喘息和對抗水流的發力,“抱緊!別往下看!我們快到了!”他的視線牢牢鎖定前方——祠堂后門那扇在洪水中半浮半沉、搖搖欲墜的木門。那是通往相對安全的唯一路徑。
就在他們艱難地移動到祠堂后門附近時,異變陡生!
上游沖下來的一根碗口粗的房梁斷木,像一條巨大的、失控的蟒蛇,被湍急的水流裹挾著,直直地朝著他們的方向猛撞過來!斷木的一端帶著尖銳的斷茬,在水中翻滾著,帶起渾濁的浪花,速度快得驚人!
“小心!”楊雯杰瞳孔驟縮,嘶聲大吼!他根本來不及多想,完全是身體的本能反應!在斷木即將撞上劉志丹后背的千鈞一發之際,他猛地將托著劉志丹的身體向側面狠狠一甩!同時,他自己借著反作用力,拼命向反方向擰身!
噗!
一聲沉悶而令人心悸的撞擊聲!
斷木帶著千鈞之力,擦著楊雯杰奮力扭轉的腰側狠狠撞了過去!尖銳的木茬像野獸的獠牙,瞬間撕開了他左臂外側單薄的夏衣,狠狠劃過皮肉!
“呃——!”一股鉆心刺骨的劇痛從左臂猛地炸開!楊雯杰悶哼一聲,身體被巨大的沖擊力帶得在水中一個趔趄,幾乎摔倒!冰冷的洪水瞬間涌進撕裂的傷口,帶來一陣火燒火燎后又迅速麻木的劇痛。溫熱的液體混著冰冷的河水,迅速染紅了左臂周圍的渾濁水流。
“雯杰哥哥!”被他甩到一旁、堪堪躲過斷木撞擊的劉志丹,正好看到這一幕,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她的小臉瞬間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眼中剛剛平息一點的恐懼再次被巨大的驚恐和心疼淹沒。她不顧一切地撲騰著水花,想要靠近查看他的傷口。
“別動!”楊雯杰忍著劇痛,額頭上瞬間布滿了冷汗,不知是疼的還是冷的。他穩住身形,迅速用還能活動的右手,一把將撲過來的劉志丹重新撈回背上,動作因為疼痛而有些變形。“抱緊!別管!”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因為劇痛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左臂的傷口在冰冷河水的沖刷下,疼痛感反而變得有些麻木,但每一次用力劃水,每一次對抗水流,都會引發一陣撕裂般的痛楚,牽扯著他的神經。他能感覺到溫熱的血液正順著胳膊流淌,又被冰冷的洪水迅速帶走。視線因為失血和劇痛有些模糊,但前方那扇半開的祠堂后門,在渾濁的水霧中,如同唯一的燈塔。
他咬緊牙關,口腔里彌漫開一股鐵銹般的血腥味。將背上那個因為驚嚇和心疼而再次劇烈顫抖的小小身體向上托了托,讓她離水面更高些。他不再說話,所有的力氣都集中到腳下和那條還能發力的右臂上。他不再試圖完全逆流,而是側著身體,利用水流的沖擊,艱難地調整方向,朝著那扇半開的門挪動。每一步踏下,都踩在未知的、可能暗藏危險的河底淤泥中,每一次水流涌來,都沖擊著他受傷的左臂,帶來一陣陣眩暈般的劇痛。
渾濁的洪水拍打著他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腥氣和胸腔的壓迫感。背上劉志丹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像細小的鞭子,抽打著他幾近崩潰的神經。
近了,更近了!
渾濁的水流已經沒到了他的肩膀,祠堂后門那半開的門縫,像一個傾斜的、通往未知的洞口。門框被洪水沖擊得吱呀作響,隨時可能徹底散架。
就在楊雯杰拼盡全力,終于靠近門邊,伸出右手抓住濕滑的門框時,一個更大的浪頭從后方巷子深處猛撲過來!
這浪頭比之前的都要兇猛,帶著上游沖垮某處房屋的殘骸和巨大的勢能,如同一堵渾濁的墻,狠狠拍了過來!
“啊!”劉志丹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
楊雯杰只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猛地撞擊在后背!抓住門框的右手瞬間脫力!兩人如同狂風中的兩片落葉,被這狂暴的浪頭狠狠卷起,身不由己地朝著門內那同樣被洪水灌滿的祠堂后院拋了進去!
天旋地轉!
冰冷渾濁的洪水再次灌入口鼻!巨大的沖擊力讓楊雯杰完全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他只來得及用盡最后一絲意識,將背上的劉志丹死死護在懷里,用自己整個身體承受著翻滾撞擊的力量。
砰!咔嚓!
后背重重地撞上后院天井里一棵半淹在水中的桂花樹的樹干!巨大的撞擊力讓他眼前猛地一黑,喉頭一甜,差點暈厥過去。斷裂的樹枝和樹葉嘩啦啦地砸落下來。
浪頭裹挾著他們繼續翻滾,又狠狠撞在后方一處堆疊的雜物上,發出稀里嘩啦的破碎聲響。楊雯杰感覺自己像被拆散了骨頭,每一處都在叫囂著疼痛,尤其是左臂的傷口和剛剛撞到樹干的背部,更是痛得撕心裂肺。
混亂的翻滾終于停止。楊雯杰劇烈地嗆咳著,掙扎著從水里抬起頭。渾濁的水流灌滿了整個祠堂后院,水面漂浮著破碎的瓦盆、散架的竹椅和漂浮的雜物。他發現自己正半靠在那堆被撞散的雜物上,懷里緊緊抱著劉志丹。
“丹丹?丹丹!”他焦急地呼喚,聲音嘶啞破裂。
劉志丹的小腦袋從他懷里抬起來,小臉煞白,頭發凌亂地貼在臉上,嘴唇凍得發紫,但那雙烏黑的眼睛還睜著,里面充滿了劫后余生的驚悸和后怕。她看著楊雯杰慘白的臉,看著他左臂衣袖上那刺目的、被水暈染開的暗紅色血跡,看著他臉上被樹枝劃出的新血痕,眼淚再次洶涌而出,卻不再是單純的恐懼,而是混雜了巨大的心疼和委屈。
“雯杰哥哥……你的手……你的手在流血……”她哽咽著,伸出冰冷顫抖的小手,想要去碰觸他手臂上那道猙獰的傷口,卻又不敢,懸在半空,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
楊雯杰這才感覺到左臂傳來的劇痛似乎減弱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麻木。他低頭看了一眼,被撕裂的衣袖下,傷口被渾濁的泥水泡得發白翻卷,邊緣滲著血水,看起來觸目驚心。背部的劇痛也一陣陣傳來。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忽略這些疼痛。環顧四周,后院的水位還在上漲,已經漫過了他的胸口。通往后山的那條小路入口,就在不遠處地勢稍高的地方,暫時還未被完全淹沒,但湍急的水流正不斷沖刷著那條狹窄的通道。
“我沒事。”他咬著牙,用還能活動的右手撐著背后的雜物,努力想站起來。每一次用力,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痛得他眼前發黑。但他必須站起來,必須離開這個隨時可能被洪水徹底吞沒的院子。“我們得上去,去后山小路。”
他嘗試了幾次,因為左臂的劇痛和背部的傷勢,加上水流的阻力,動作顯得異常笨拙艱難。劉志丹看著他因為劇痛而扭曲的臉頰和額角暴起的青筋,看著他一次次努力撐起身體又因為脫力而滑入水中,小小的身體里猛地爆發出一種力量。她掙扎著從他懷里爬出來,冰冷的洪水瞬間淹到她的下巴,她嗆了一口水,卻不管不顧,伸出小手,死死抓住楊雯杰右臂的衣袖,用自己小小的身體作為支撐,拼盡全力向上拽他。
“雯杰哥哥……我拉你……我們一起……”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堅定。冰冷的水珠順著她的頭發滴落,小臉因為用力而憋得通紅。
那雙冰冷的小手傳遞來的微弱力量,和她眼中那份不顧一切的堅持,像一股細微卻熾熱的暖流,瞬間注入了楊雯杰瀕臨枯竭的身體。他看著她,看著這個在滔天洪水中,從遞給他一個柿餅的小女孩,變成了此刻死死抓住他、想要拉他一把的小小身影。祠堂冰冷的青磚,父親嚴厲的呵斥,祖牌森然的注視……所有的桎梏和沉重,在這一刻,被這渾濁的洪水和眼前這雙含淚卻無比執著的眼睛,沖刷得干干凈凈。
一股更加強大的力量從身體深處涌起。他低吼一聲,借著劉志丹那微不足道卻又至關重要的拉力,右臂猛地爆發出最后的力氣,雙腳在濕滑的河底用力一蹬!
嘩啦!
他終于從齊胸深的冰冷洪水中,艱難地站了起來!渾濁的水流順著他的身體嘩嘩淌下。左臂的傷口暴露在空氣中,尖銳的疼痛再次襲來,讓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身體晃了晃。
“走!”他伸出右手,緊緊抓住了劉志丹冰冷的小手。她的手那么小,那么冰,卻在他的掌心微微顫抖著,傳遞著一種奇異的、相互支撐的暖意。他不再猶豫,拉著她,用身體為她擋住一部分水流沖擊,朝著那條通向生的、狹窄而濕滑的后山小路,一步,一步,跋涉而去。
渾濁的洪水拍打著他們的身體,身后是不斷崩塌的舊世界。冰冷的河水浸泡著傷口,帶來刺骨的痛楚。但兩只緊緊相握的手,一大一小,在滅頂的濁流中,傳遞著唯一的熱量,也傳遞著一種剛剛萌芽、卻足以對抗整個冰冷洪流的微弱信念。
他們身后,楊家祠堂的后院在洪水中發出最后的呻吟。那扇通往后山的、低矮的院門,如同分隔兩個世界的模糊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