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
后山的小路,與其說是路,不如說是洪水撕開的一道泥濘傷口。狹窄、陡峭,覆蓋著被洪水沖刷下來的碎石、斷枝和厚厚的、散發著腐殖質腥氣的黃泥漿。渾濁的水流像貪婪的舌頭,舔舐著這條“生路”的邊緣,不斷有泥塊簌簌滑落,墜入下方翻滾的濁流中。
楊雯杰拉著劉志丹冰冷的小手,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濕滑上。左臂的傷口暴露在渾濁的空氣里,每一次肌肉牽動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冰冷的泥水混合著汗水,沿著手臂蜿蜒流下,留下黏膩濕冷的痕跡。后背撞擊桂花樹的地方也悶悶地疼,每一次喘息都牽扯著胸腔。視線因為失血和劇烈的消耗有些模糊,但他不敢停下。身后,洪水吞噬一切的轟隆聲,如同巨獸的喘息,緊追不舍。
“雯杰哥哥……慢點……”劉志丹的聲音帶著哭過后的嘶啞和力竭的喘息。她小小的身體被楊雯杰半拖半拽著向上攀爬,沾滿泥漿的布鞋在濕滑的泥坡上不斷打滑,好幾次險些摔倒。冰冷的恐懼被劇烈的運動驅散了一些,但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劫后余生的茫然。她緊緊抓著楊雯杰的手,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實的東西。她不敢回頭看,只敢盯著腳下那片不斷延伸的、令人絕望的泥濘。
終于,腳下的泥濘似乎堅實了一些,坡度也略微平緩。渾濁的水聲被甩在了下方,變得遙遠而沉悶。他們爬到了一個相對開闊的、地勢較高的土坡上。
楊雯杰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倒在泥濘里。劇烈的喘息撕扯著他的喉嚨,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左臂的劇痛和全身的酸軟像潮水般涌來,幾乎將他淹沒。他松開劉志丹的手,用還能活動的右手死死撐住地面,才沒有徹底倒下。
“雯杰哥哥!”劉志丹驚呼一聲,撲到他身邊,小小的手慌亂地扶住他劇烈起伏的肩膀。她看到他慘白如紙的臉,看到他額角、臉頰上被樹枝劃破的血痕,尤其是左臂那道被泥水泡得發白翻卷、依舊滲著血絲的猙獰傷口,巨大的恐懼再次攫住了她。“你的手……好多血……”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小手顫抖著想去碰觸那傷口,卻又像被燙到一樣縮回來,無助地看著他,眼淚又開始在眼眶里打轉。
楊雯杰強忍著眩暈,抬起頭,目光越過劉志丹小小的肩頭,投向下方。
視野所及,一片汪洋。
曾經熟悉的青瓦粉墻、縱橫交錯的巷弄、炊煙裊裊的屋檐,此刻都消失不見。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翻滾著黃褐色泡沫的渾濁水面。水面漂浮著房屋的殘骸——斷裂的房梁、破碎的瓦片、散了架的桌椅板凳、漂浮的草垛……像一片巨大的、絕望的墳場。幾處露出水面的屋頂,如同孤島,上面影影綽綽地扒著幾個小黑點,傳來斷斷續續、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呼救。遠處,水流更加湍急的地方,能看到巨大的漩渦,無情地吞噬著漂浮的一切。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到令人作嘔的腥臊氣味,那是洪水卷起的淤泥、死去的牲畜、乃至更難以言說的污穢混合發酵的味道。這氣味沉甸甸地壓在胸口,讓人喘不過氣。
整個臨水鎮,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已經被這頭黃色的巨獸徹底撕碎、吞噬。
一股冰冷的絕望感,比洪水的寒意更甚,瞬間攫住了楊雯杰的心臟,壓得他幾乎窒息。祠堂……父親……
“爹……”一個破碎的音節不受控制地從他干裂的嘴唇間逸出。祠堂的地勢比這里低得多,此刻恐怕早已完全淹沒在洪流之下。父親那固執的身影,那聲嘶力竭的“祖宗牌位在此,豈能棄之不顧”,此刻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記憶里。那個威嚴、古板、甚至有些冷酷的父親,他……他還活著嗎?
巨大的恐懼和無措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他的四肢百骸。他猛地閉上眼睛,試圖驅散腦海中那令人窒息的畫面,可祠堂黑沉沉的木門被洪水撞開、渾濁的浪頭瞬間吞沒一切的景象,卻更加清晰地浮現出來。
“雯杰哥哥……”劉志丹帶著哭腔的呼喚將他從絕望的漩渦中拉回一絲清明。他睜開眼,看到劉志丹那張同樣沾滿泥污、寫滿恐懼和擔憂的小臉。她的小手緊緊抓著他右臂的衣袖,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楊伯伯……楊伯伯他……”她似乎也想到了那個可怕的結局,不敢說下去,只是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地滾落,在滿是泥污的臉上沖出兩道清晰的痕跡。
她的眼淚,她眼中那份純粹的、為他而生的恐懼和悲傷,像一根細微卻堅韌的線,將楊雯杰從冰冷的絕望深淵里,一點點拽了出來。他不能倒在這里。父親……父親或許……他不敢再想下去。眼前這個死死抓著他、同樣失去了家園庇護的小女孩,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也必須抓住的責任。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忽略左臂的劇痛和胸腔的窒悶,用右手撐著濕冷的泥地,試圖站起來。“起來,丹丹。”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這里也不安全,水可能還會漲。我們得再往上走,找個更干的地方。”
劉志丹用力吸了吸鼻子,胡亂地用沾滿泥漿的袖子抹了把臉,結果把臉抹得更花。她看著楊雯杰慘白卻堅毅的臉,看著他額角那道在泥污中依舊刺目的傷痕,一種奇異的信賴感壓過了恐懼。她點點頭,小手更加用力地抓住他的胳膊,借著他的力量,自己也努力從泥濘里爬起來。
兩人互相攙扶著,踉踉蹌蹌地繼續向上跋涉。腳下的泥濘依舊濕滑,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楊雯杰的左臂無力地垂著,每一次晃動都帶來鉆心的疼痛,冷汗不斷從額角滲出,混著泥水流下。劉志丹小小的身體幾乎承擔了他一半的重量,累得氣喘吁吁,小臉通紅,卻咬著牙一聲不吭,只是更加用力地抓緊他。
終于,他們爬到了后山更高處一片相對平緩的坡地。這里地勢明顯高出許多,腳下是堅實的、未被洪水浸泡的泥土,長著稀疏但頑強的灌木和雜草。幾塊巨大的山石零散地矗立著,形成了一些天然的、可以稍微遮蔽風雨的角落。
緊繃的神經驟然松弛,全身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楊雯杰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晃了晃,靠著最近的一塊冰冷粗糙的山石,緩緩滑坐到地上。劇烈的喘息再次襲來,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背部的悶痛。左臂的傷口暴露在空氣中,被山風吹過,帶來一陣陣刀割般的刺痛。失血帶來的眩暈感和寒冷像潮水般一陣陣涌上,讓他眼前陣陣發黑。
“雯杰哥哥!”劉志丹驚呼著蹲在他身邊,小臉上滿是焦急。她看著他緊閉的雙眼和微微顫抖的嘴唇,看著他左臂上那道猙獰的、被泥水浸泡得邊緣發白的傷口,還有不斷滲出的、混著泥污的暗紅色血水,小小的身體因為恐懼和無助而劇烈顫抖起來。她想起爹爹干活時劃破手,娘親是怎么做的……
她慌亂地在自己同樣濕透、沾滿泥巴的衣襟上摸索著。衣服又臟又破,根本找不到一塊干凈的布。她急得眼淚又要掉下來,目光在周圍泥濘的地上逡巡,最終落在自己同樣沾滿泥漿的褲腿上。她毫不猶豫地伸出手,抓住褲腿用力一撕!
“嘶啦——”一聲脆響。
單薄的棉布褲子被撕開一道長長的口子。她顧不上心疼,也顧不上那布料邊緣粗糙的毛邊會劃傷皮膚,用盡力氣,從褲腿上撕下相對最干凈、也最干燥的一塊內層布片。
她拿著那塊巴掌大的、沾著些許泥點但還算干凈的布片,小心翼翼地靠近楊雯杰左臂的傷口。看著他手臂上翻卷的皮肉和滲出的血水,她的手抖得厲害,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強忍著沒有落下。她用布片極其小心、極其輕柔地,去擦拭傷口周圍混著泥水的血污。動作笨拙而緊張,生怕弄疼了他。
布片觸碰到翻卷傷口的瞬間,楊雯杰的身體猛地一顫,緊閉的雙眼倏地睜開,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
劉志丹嚇得手一縮,布片掉在泥地上。她看著楊雯杰因劇痛而瞬間扭曲的臉,看著他額角暴起的青筋和瞬間布滿額頭的冷汗,巨大的愧疚和心疼讓她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對不起……雯杰哥哥……對不起……我弄疼你了……嗚嗚……”
她哭得那么傷心,那么無助,小小的身體蜷縮在他身邊,肩膀劇烈地聳動著,仿佛承受著這滔天洪水也無法比擬的巨大委屈和恐懼。
那壓抑了太久的哭聲,像一把鈍刀子,反復切割著楊雯杰的心。身體的劇痛反而被這哭聲沖淡了一些。他看著她哭得通紅的小臉,看著她手里那塊掉在地上的、沾了泥的布片,看著她被撕破的褲腿下露出的、同樣沾滿泥污的小腿……一種混雜著心疼、酸楚和莫名暖意的復雜情緒,瞬間涌了上來,堵住了喉嚨。
祠堂里那個趴在窗欞上、遞給他柿餅的明亮身影,與眼前這個在泥濘中哭泣、笨拙地試圖為他包扎的小小身影,重疊在了一起。
“別哭……”他伸出還能活動的右手,有些僵硬地、遲疑地,輕輕放在劉志丹劇烈顫抖的小肩膀上。他的動作很笨拙,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但那掌心傳遞的溫度和笨拙的安慰,卻讓劉志丹的哭聲猛地一滯。
她抬起淚眼婆娑的臉,茫然又帶著一絲希冀地看著他。
楊雯杰避開她過于灼人的目光,視線落在自己左臂的傷口上。傷口很深,邊緣被臟水泡得發白,不斷有血水滲出。他知道這樣不行,必須處理。他吸了口氣,忍著眩暈和疼痛,用右手撿起掉在泥地上的那塊布片,又艱難地試圖在同樣泥濘的衣襟上尋找稍微干凈點的地方擦一擦布片上的泥污。
劉志丹看著他艱難的動作,猛地止住了哭泣。她用手背狠狠抹掉臉上的淚水和泥污,小臉上浮現出一種與她年齡不符的倔強和認真。她搶過楊雯杰手里那塊臟污的布片,聲音還帶著濃重的鼻音,卻異常清晰地說:“我來!”
她不再看楊雯杰的臉,仿佛怕自己再次因為他的疼痛而退縮。她低著頭,用自己同樣臟兮兮的小手,極其認真地在布片上相對干凈的地方用力搓了搓,試圖搓掉上面的泥點。然后,她再次靠近那道猙獰的傷口,屏住呼吸,用布片最干凈的一角,一點一點、極其輕柔地,擦拭著傷口周圍不斷滲出的血水和泥污。她的動作依舊生澀,帶著孩子氣的笨拙,卻比剛才穩定了許多,專注得仿佛在做一件頂頂重要的大事。每一次擦拭,她都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楊雯杰的反應,只要看到他眉頭微蹙,她就立刻停下,小嘴緊張地抿緊。
楊雯杰忍著陣陣襲來的劇痛和眩暈,看著她低垂的、沾著泥污的睫毛微微顫動,看著她因為緊張而抿緊的、失去了血色的嘴唇,看著她那雙沾滿泥污卻異常專注的小手……一種奇異的暖流,從她小心翼翼擦拭的指尖,透過冰冷的傷口邊緣,微弱卻執著地滲透進來,一點點驅散著失血帶來的寒意和絕望的冰冷。
終于,傷口周圍最明顯的泥污被清理掉了一些,露出翻卷皮肉那刺目的紅。劉志丹看著那傷口,小臉依舊煞白,眼中卻沒了剛才的退縮。她拿起那塊已經染上大片暗紅和泥污的布片,學著記憶中娘親的樣子,笨拙地、一圈一圈纏繞在楊雯杰的手臂上。她的動作很慢,纏繞得松松垮垮,甚至有些歪斜,打結時也費了好大勁,用牙齒咬著布條才勉強系上一個歪歪扭扭的死結。
做完這一切,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小臉上終于露出一點如釋重負的表情,但隨即又被擔憂取代。她抬起頭,看著楊雯杰依舊蒼白的臉,小聲問:“還疼嗎?”
楊雯杰看著手臂上那個歪歪扭扭、卻異常認真的“包扎”,又看向劉志丹那雙盛滿了擔憂和疲憊的烏黑眼睛。他動了動嘴唇,想說“不疼”,可左臂和后背的劇痛如此真實。最終,他只是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聲音低啞:“好多了。”
這個小小的、笨拙的包扎,像一道微不足道的堤壩,暫時阻擋了傷口血水的肆意流淌,也仿佛在兩人之間,系上了一條無形的、帶著血腥和泥污的紐帶。
劉志丹緊繃的小身體終于放松了一些。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從洪水突襲到死里逃生,再到這艱難的跋涉和剛才緊張萬分的“包扎”,所有的恐懼和精力似乎都在這一刻耗盡了。她小小的身體晃了晃,下意識地、尋求依靠般地,朝著楊雯杰靠了過去。
楊雯杰的身體微微一僵。他能感受到那個小小的、帶著濕冷氣息的身體靠在他沒有受傷的右臂旁。她的頭發濕漉漉地貼著他的皮膚,帶著泥水和青草的味道。她的身體因為寒冷和疲憊還在微微顫抖。他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抬起右手,有些笨拙地、輕輕環住了她瘦小的肩膀。
劉志丹似乎找到了一個安心的港灣,緊繃的身體徹底軟了下來,小小的腦袋靠在他的臂彎里,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撐不住,緩緩闔上。沒過多久,她均勻而輕微的呼吸聲就在楊雯杰耳邊響起,帶著孩童特有的、毫無防備的安寧。
她睡著了。
楊雯杰低頭,看著臂彎里那張在睡夢中依舊皺著眉頭的、臟兮兮的小臉。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珠。她睡得并不安穩,小小的身體偶爾會驚悸般地抽搐一下,嘴里發出模糊不清的囈語:“……柿子樹……爹爹……”
晚風帶著洪水的腥氣和山林的濕冷,一陣陣地吹過土坡。夕陽的余暉早已被厚重的鉛云吞噬,天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沉入一種壓抑的、鐵灰色的昏暗。下方的汪洋變得更加模糊不清,只有水面偶爾反射出一點微弱的天光,像垂死巨獸破碎的鱗片。遠處殘存的屋頂上,呼救聲已經變得嘶啞斷續,甚至徹底消失,只有風穿過殘垣斷壁的嗚咽,如同亡魂的悲泣。
寒冷和饑餓像兩條冰冷的蛇,開始纏繞楊雯杰的身體。左臂的傷口在布條的束縛下依舊一跳一跳地疼,背部的悶痛也揮之不去。失血帶來的眩暈感讓他幾次險些栽倒。他強撐著精神,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模糊的輪廓。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從不遠處另一塊巨石后面隱約傳來。
楊雯杰渾身一凜,瞬間繃緊了神經,下意識地將臂彎里熟睡的劉志丹往自己懷里護得更緊了些,警惕的目光投向聲音來源的黑暗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