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煙

那咳嗽聲壓抑而痛苦，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在寂靜的山坡上顯得格外刺耳，也瞬間驅散了楊雯杰因劉志丹沉睡而帶來的片刻安寧。他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右手下意識地護住臂彎里熟睡的女孩，警惕如臨大敵的目光，死死鎖住不遠處那塊巨大的、黑黢黢的山石陰影。

咳嗽聲斷斷續續，夾雜著粗重的喘息，似乎耗盡了力氣，沉寂了下去。但沒過多久，又一聲更猛烈的嗆咳爆發出來，伴隨著一種撕心裂肺的、瀕死般的倒氣聲。

楊雯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聲音……聽起來像是個老人？是鎮上幸存的老人？還是……別的什么？混亂和災難會撕碎一切文明的外衣，露出人性最原始的獠牙。他不敢確定。

臂彎里的劉志丹似乎被這劇烈的咳嗽聲驚擾，小小的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發出一聲模糊的夢囈：“……爹爹……”她不安地扭動著，眉頭緊緊皺起，卻沒有醒來，只是更深地蜷縮進楊雯杰的懷里，仿佛那里是唯一安全的堡壘。

那聲無意識的“爹爹”，像一根細針，精準地刺中了楊雯杰心底最深的恐懼和茫然。父親……祠堂……他強迫自己將目光從那塊山石上移開，投向下方那片被洪水吞噬的、死寂的汪洋。水面上，幾處孤島般的屋頂輪廓在昏暗中顯得更加模糊，如同沉沒巨獸露出的殘骸。沒有燈光，沒有人聲，只有風穿過殘垣斷壁時發出的、如同嗚咽般的低嘯。一種巨大的、冰冷的孤獨感，如同這彌漫的水腥氣，無聲地包裹了他。

就在這時，山石陰影里，響起了一個蒼老、沙啞，帶著濃重喘息的聲音：“咳……咳咳……誰……誰在那兒？”聲音里充滿了驚疑、虛弱，還有一種劫后余生的、小心翼翼的試探。

楊雯杰緊繃的神經稍稍松弛了一絲。是人！而且聽聲音，確實是鎮上老人的口音。

他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回應。他低頭看了看臂彎里依舊沉睡、但眉頭緊鎖的劉志丹，又看了看自己左臂上那個歪歪扭扭的“包扎”，布條邊緣滲出的暗紅在昏暗中格外刺目。他最終還是壓低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戒備，回應道：“是我，楊雯杰。劉木匠家的丹丹也在。”

“雯杰？……丹丹？”山石后的聲音明顯愣了一下，隨即是一陣更劇烈的咳嗽。過了好一會兒，咳嗽聲才平息下去，那蒼老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激動和巨大的疲憊響起：“老天爺……老天爺開眼啊……是楊家的后生和劉家的丫頭……還活著……都還活著……咳咳咳……”聲音因為激動再次被嗆咳打斷。

接著，一陣窸窸窣窣的、極其緩慢而吃力的摩擦聲響起。一個人影極其艱難地從山石后面爬了出來，或者說，是蠕動著挪了出來。

借著天邊最后一點灰蒙蒙的微光，楊雯杰看清了來人。

是鎮上的陳老伯，一個鰥居多年的孤寡老人。他此刻的樣子狼狽到了極點。一身原本還算整潔的青布褂子被撕扯得破破爛爛，沾滿了泥漿和不知名的污漬，濕漉漉地貼在瘦骨嶙峋的身上。一條褲腿從膝蓋處被撕裂，露出同樣沾滿泥污、布滿擦傷的小腿。他花白的頭發亂糟糟地糊在臉上，臉上布滿泥污和縱橫交錯的劃痕，嘴角還帶著一絲干涸的血跡。最觸目驚心的是他的腳，一只腳上只剩下一只磨破了底的布鞋，另一只腳完全赤裸，腳底血肉模糊，顯然是在洪水中掙扎奔逃時被碎石瓦礫所傷。他靠在一塊相對低矮的石頭上，大口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渾濁的老眼在昏暗中努力地辨認著楊雯杰的方向，里面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渾濁淚光和一種找到同類的微弱希冀。

“陳伯？”楊雯杰認出了老人，心中的戒備終于放下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同病相憐的酸楚。他小心地扶著依舊沉睡的劉志丹，讓她靠在山石上，自己則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去扶老人。

“別……別動……”陳老伯連忙擺手，又是一陣嗆咳，“我這把老骨頭……咳咳……還撐得住……你們……你們怎么樣？傷著沒？”他的目光落在楊雯杰左臂那刺目的包扎上，渾濁的眼中滿是擔憂。

“我還好。”楊雯杰的聲音干澀，避重就輕。他重新坐好，目光掃過陳老伯血肉模糊的腳底和不斷起伏的胸膛，“您……您看到其他人了嗎？我爹……他……”

陳老伯臉上的激動瞬間褪去，被一種巨大的悲愴和茫然取代。他痛苦地閉上眼睛，布滿皺紋的臉頰劇烈地抽搐著，干裂的嘴唇哆嗦了半天，才發出破碎的聲音：“……祠堂……祠堂塌了半邊……水……水灌得太快……太猛……我……我離得遠，只看到……看到水沖進去……楊先生他……他……”后面的話，他再也說不出口，只是劇烈地搖著頭，渾濁的老淚終于滾落下來，沖刷著臉上的泥污。“沒了……都沒了……好多人都……咳咳咳……”

盡管心中早有最壞的預感，但當這模糊卻指向明確的噩耗被陳老伯用如此痛苦的方式說出來時，楊雯杰還是感覺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祠堂塌了……水沖進去了……父親……那個固執的、嚴厲的、曾經讓他跪在冰冷青磚地上的父親……真的……沒了？

巨大的沖擊讓他眼前猛地一黑，耳朵里嗡嗡作響，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又瞬間逆流。他僵在那里，一動不動，連呼吸都忘記了。左臂傷口的劇痛、背部的悶痛、失血的眩暈……所有身體上的痛苦，在這一刻都被這滅頂的、冰冷的絕望徹底淹沒。祠堂陰冷的空氣、父親嚴厲的訓斥、甚至那家法藤條抽在額角的灼痛……所有曾經讓他壓抑甚至怨恨的過往，此刻都變成了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空蕩蕩的心口。

他張著嘴，喉嚨里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胸腔里傳來一種撕裂般的、無聲的劇痛。

“雯杰哥哥……”一個帶著濃濃睡意和驚恐的細小聲音在他身邊響起。劉志丹不知何時被陳老伯的咳嗽和悲泣驚醒。她坐起身，小手緊緊抓住楊雯杰的衣角，小臉上還帶著未褪的夢魘，茫然又恐懼地看著楊雯杰那張在昏暗中毫無血色、如同石雕般的側臉，又看看淚流滿面的陳老伯。她似乎從這沉重的氣氛中明白了什么，小嘴癟了癟，大大的眼睛里迅速蓄滿了淚水，卻強忍著沒有哭出聲，只是更緊地抓住了楊雯杰的衣角，小小的身體因為恐懼和悲傷而微微發抖。

衣角傳來的微弱牽扯力，和劉志丹那強忍哭泣的顫抖，像一絲微弱卻持續的電擊，終于將楊雯杰從那種靈魂出竅般的冰冷麻木中拉回一絲清明。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嗆入肺腑，帶來一陣劇烈的咳嗽。他咳得彎下腰，額頭頂在冰冷的泥地上，肩膀劇烈地聳動著，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那不是因為嗆水，而是因為胸腔里那股無處宣泄的、撕裂般的悲慟。

他不能倒下。父親沒了，祠堂沒了，臨水鎮沒了……但臂彎里這個死死抓著他衣角、同樣失去了父母庇護的小女孩還在。陳老伯還在。一種比絕望更深沉、更原始的東西——一種近乎本能的責任感，如同石縫里掙扎求生的野草，在冰冷的廢墟中，艱難地探出了頭。

他停止了咳嗽，慢慢直起腰。臉上依舊沒有血色，嘴唇緊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額角的傷痕在昏暗中顯得更加深刻。但他眼中那種被巨大悲痛沖擊后的空洞茫然，正一點點被一種近乎冷酷的、強行凝聚的堅毅所取代。他抬起沒有受傷的右手，極其緩慢而沉重地，抹了一把臉，抹掉臉上不知是汗水、泥水還是別的什么濕冷的東西。

他沒有看陳老伯，也沒有看劉志丹，目光重新投向下方那片吞噬一切的汪洋。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紙摩擦：“……知道了。”

簡單的三個字，沉重得如同從肺腑深處擠壓出來的石塊，砸在冰冷的泥地上。

夜色徹底籠罩了后山。沒有月亮，只有幾顆稀疏的星辰在厚重的云層縫隙中透出微弱的光，吝嗇地灑在泥濘的山坡上。風更冷了，帶著洪水的腥氣和山林深處的濕氣，一陣陣地刮過，吹得人透心涼。下方的汪洋完全隱沒在濃稠的黑暗里，只有偶爾風吹過水面泛起的微弱粼光，如同鬼魅的眼睛，提醒著那巨大災難的存在。

寒冷和饑餓，成了比悲傷更直接的敵人。

楊雯杰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凍住了，牙齒不受控制地打顫。左臂傷口的疼痛在低溫下變得遲鈍，卻帶來一種更深的、深入骨髓的寒意。背部的悶痛也如影隨形。胃里早已空空如也，火燒火燎的饑餓感一陣陣襲來，伴隨著失血帶來的眩暈，讓他眼前陣陣發黑。

他看了一眼蜷縮在自己身邊、同樣凍得瑟瑟發抖的劉志丹。她的小臉在星光下顯得更加蒼白，嘴唇凍得發紫，小小的身體緊緊貼著他，試圖汲取一點微薄的熱量。陳老伯靠在石頭上，縮成一團，身體因為寒冷和傷痛而微微顫抖，壓抑的咳嗽聲時不時響起，每一聲都顯得更加虛弱。

這樣下去不行。熬不過這個夜晚。

楊雯杰撐著山石，艱難地站起身。冰冷的山風立刻灌進他濕透又單薄的衣衫，激得他打了個寒顫。他環顧四周，昏暗中只能勉強分辨出巖石和灌木模糊的輪廓。他需要火。需要一點能驅散寒冷、帶來希望的光和熱。

“我去找點……能燒的東西。”他的聲音依舊嘶啞，帶著一種強行支撐的疲憊。他不敢走遠，就在附近摸索。腳下的泥土還算堅實，但黑暗中每一步都踩在未知上。他摸索著，折斷了一些低矮灌木上枯死的枝條。枝條不多，而且半濕不干的，帶著潮氣。他又在幾塊大石頭的縫隙里摸索，指尖觸到一些干燥的、細碎的枯草和苔蘚。數量少得可憐。

他抱著這一小堆勉強收集到的“燃料”，踉蹌著回到山石旁。

生火是個巨大的難題。沒有火石火鐮，連塊干燥的石頭都找不到。楊雯杰看著手里那點潮濕的枯枝和細碎的草屑，眉頭緊鎖。他想到了最原始的辦法——鉆木取火。他忍著左臂的劇痛，用右手在泥地上摸索，找到一塊相對平坦的石頭作為底鉆板，又撿了一根稍直些的枯枝作為鉆桿。他回憶著以前聽老人講過的模糊方法，將枯草屑小心地墊在石頭凹槽里，然后用鉆桿用力地、快速地搓動。

黑暗里，只有枯枝摩擦石頭發出的單調而刺耳的“嘎吱”聲。一次，兩次……手臂很快就酸麻不堪，鉆桿在濕滑的石頭上不斷打滑。汗水混著泥污從額角流下，滴進眼睛里，帶來一陣刺痛。他咬著牙，不顧左臂傷口因為用力而傳來的撕裂痛楚，繼續機械地搓動。

時間一點點流逝。手掌心很快就被粗糙的鉆桿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鉆桿下的草屑被磨出一些焦黑的粉末，卻連一絲青煙都沒有冒出來。只有無盡的“嘎吱”聲在冰冷的夜色里回蕩，如同絕望的嘆息。

“雯杰哥哥……”劉志丹不知何時爬到了他身邊，小聲地、帶著心疼地喚他。她看著他被磨破的手掌，看著他那因為用力而咬緊的牙關和額角暴起的青筋。她伸出自己同樣冰冷的小手，小心翼翼地覆蓋在他因為摩擦而滾燙的右手手背上，試圖幫他一起用力。

那冰涼的小手帶來的微弱力量，和她眼中那份純粹的、想要幫忙的急切，讓楊雯杰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隨即又被更深的無力感淹沒。他停下動作，疲憊地喘著粗氣，看著那堆毫無反應的草屑，一股巨大的挫敗感幾乎將他擊倒。

“咳咳……雯杰……后生……”陳老伯虛弱的聲音響起。他摸索著，從自己那件破爛褂子的內襟口袋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個東西。“……這個……這個或許……咳咳……能用……”他顫抖著手，將東西遞過來。

楊雯杰借著微弱的星光看去——是一個用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方塊。他接過來，入手沉甸甸的，帶著陳老伯微弱的體溫。他一層層剝開油紙，里面竟然是一小盒火柴！雖然外面的紙殼已經被水浸得有些發軟，但里面的火柴棍似乎還保持著干燥！

巨大的驚喜瞬間沖散了疲憊和絕望！楊雯杰的手指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他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根火柴，將火柴頭湊近那堆墊著草屑的枯枝。他屏住呼吸，用指甲捏著火柴棍，在火柴盒側面那粗糙的磷面上，用力一劃！

哧啦！

一道橘紅色的、微弱卻無比明亮的光芒，驟然在濃稠的黑暗中跳躍出來！那小小的火苗，像一顆墜入凡塵的星辰，瞬間驅散了周遭一小片冰冷的黑暗，也照亮了楊雯杰沾滿泥污卻寫滿希望的臉龐，照亮了劉志丹瞬間睜大的、映著火光的驚喜眼眸，也照亮了陳老伯那張布滿皺紋、淚痕未干的臉上，那微弱卻真實的欣慰。

火焰貪婪地舔舐著干燥的草屑，發出細微的噼啪聲。橘紅色的光芒迅速蔓延，溫暖的氣息開始向四周擴散。楊雯杰小心翼翼地將收集來的、半濕的細小枯枝一點點架上去。火苗起初有些猶豫，舔舐著潮濕的樹枝，發出“滋滋”的聲響，騰起一股股嗆人的青煙。但很快，火焰的頑強戰勝了濕氣，火勢漸漸穩定下來，雖然不大，卻執著地燃燒著，散發出令人心安的、帶著草木氣息的暖意。

跳躍的火光在山石間投下搖曳的影子，將三個蜷縮在它周圍的身影拉長又縮短。冰冷的空氣被驅散，一股微弱的暖流開始包圍他們。楊雯杰感到凍僵的手指開始恢復知覺，帶來一陣麻癢。他小心地將受傷的左臂靠近火堆，讓那溫暖的熱力烘烤著冰冷的傷口，驅散著麻木的寒意。

劉志丹湊得更近了些，幾乎要把小手伸進火苗里。她臟兮兮的小臉被火光映得紅撲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跳躍的火焰，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顫動的陰影。寒冷帶來的顫抖似乎減輕了一些，她看著那溫暖的光源，眼中充滿了孩童最本能的、對光與熱的依賴和滿足。她小聲地、帶著一種奇異的驚嘆說：“……像……像星星掉下來了……”

陳老伯也努力挪動身體，靠近火堆，將那雙血肉模糊的腳盡量伸向溫暖的方向。他閉著眼，深深吸了一口帶著煙火氣的溫暖空氣，臉上的痛苦似乎都舒緩了一些。火光映照著他蒼老疲憊的面容，他沉默著，只是偶爾發出一兩聲壓抑的咳嗽。

小小的篝火，成了這片冰冷絕望的山坡上唯一的孤島，唯一的慰藉。它驅散了黑暗和寒冷，也暫時驅散了那噬骨的饑餓感——雖然胃里依舊空空如也，但至少身體找回了一點溫度。

楊雯杰看著眼前跳動的火焰，看著火光映照下劉志丹安靜的側臉和陳老伯疲憊的睡容。祠堂的冰冷，父親的威嚴，洪水的咆哮，滅頂的絕望……這一切似乎都被暫時擋在了這小小篝火的光芒之外。他緊繃了一天的神經，在火焰帶來的溫暖和疲憊的雙重作用下，終于有了一絲松懈。困意如同沉重的潮水，洶涌地席卷而來。他努力想保持清醒，想守護這來之不易的火種，但眼皮卻越來越重，越來越沉……

就在他的意識即將沉入黑暗的邊緣時，一陣低沉而模糊的、仿佛來自大地深處的震動聲，隱隱約約地穿透了寂靜的夜空，從遠方傳來。

那聲音極其微弱，混雜在風聲和水面的嗚咽中，幾乎難以分辨。

楊雯杰猛地一個激靈，強行驅散了濃重的睡意，側耳傾聽。那低沉的聲音……不是雷聲，也不是洪水……像是什么……機器？引擎？

他的心跳驟然加速。難道是……救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