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溫
冰冷的銀簪,躺在楊雯杰同樣冰冷的掌心。簪頭那朵簡單的梅花,在帳篷縫隙透進來的、慘白晃動的探照燈光下,凝固著一種死寂的光澤。簪身上那點暗紅色的污跡,如同一個無法愈合的傷口,刺目地昭示著它被“撿拾”的冰冷事實。
楊雯杰蹲在泥地上,左臂的劇痛如同燒紅的烙鐵,從繃帶下一直灼燒到神經末梢,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牽扯著背部的悶痛。但他所有的感官都凝固在掌心那支簪子上,凝固在簪子另一端——那個蜷縮在陰影里、如同破碎布娃娃般的小小身影上。
劉志丹空洞的目光死死釘在銀簪上。那目光里沒有了之前的瘋狂撕扯和遷怒的恨意,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被徹底抽空靈魂的麻木。巨大的悲傷似乎耗盡了她的所有力氣,連哭泣都變成了無聲的抽搐。小小的身體蜷縮得更緊,下巴抵在膝蓋上,沾滿泥污的小臉埋在臂彎里,只露出那雙空洞失焦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簪子。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完全陌生、卻又帶著致命吸引力的恐怖之物。
時間仿佛凝固了。帳篷支架冰冷的陰影覆蓋著兩人。周圍營地的嘈雜——傷員的呻吟、尋找親人的呼喊、戰士的指令——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只有一種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死寂,在兩人之間無聲地蔓延。楊雯杰攤開的掌心,像是一個獻祭的祭壇,而那支沾著不祥污跡的銀簪,就是冰冷的祭品。
他維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手臂因為長時間的懸空和傷口的劇痛而開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冷汗順著鬢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泥地上。他知道自己不能動,不能收回手。這冰冷的簪子,是劉志丹與她逝去父母之間唯一的、血淋淋的連接,也是橫亙在他與她之間那道冰冷裂痕的具象。他只能這樣捧著它,像一個等待判決的囚徒,承受著這份冰冷帶來的、深入骨髓的煎熬。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秒,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劉志丹那空洞的目光終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波動。她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視線從簪子移到了楊雯杰那只因為劇痛和寒冷而微微顫抖的手上。沾滿泥污的手背,繃緊的指關節,還有掌心那刺目的、代表著父親懲罰的舊傷疤……
她的嘴唇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然后,那空洞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到簪子上,仿佛剛才那剎那的波動只是錯覺。
就在楊雯杰感覺自己的手臂即將支撐不住、意識也因劇痛和失血帶來的眩暈而開始模糊時,一只冰冷、顫抖、沾著泥污的小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夢游般的遲疑,從她蜷縮的臂彎里伸了出來。
那小手在空中停頓了片刻,像是在確認某種無形的屏障是否還存在。指尖微微顫抖著,帶著一種巨大的恐懼和一種無法抗拒的、被那支簪子吸引的本能。
終于,冰涼的指尖,極其輕微地、試探性地,觸碰到了簪子冰冷的金屬邊緣。
楊雯杰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一道微弱的電流擊中!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她指尖傳來的冰冷觸感和劇烈的顫抖!
那只小手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縮了回去!劉志丹的身體劇烈地哆嗦了一下,發出一聲壓抑的、如同小動物受傷般的嗚咽,小臉更深地埋進了臂彎里。
楊雯杰的心沉了下去。那冰冷的裂痕,似乎比想象的更深,更難以逾越。
然而,僅僅過了幾秒鐘。那只冰冷顫抖的小手,再一次,更加緩慢、更加堅定地伸了出來。這一次,她沒有再退縮。冰冷的小手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猛地一把抓住了那支躺在楊雯杰掌心的銀簪!動作粗暴而用力,指甲甚至刮擦過楊雯杰掌心的舊傷疤,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她將那支冰冷的簪子緊緊攥在了自己同樣冰冷的小手里!小小的拳頭死死地握著它,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將那冰冷的金屬嵌入自己的皮肉里,仿佛那是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依舊沒有抬頭,沒有看楊雯杰。只是將緊握著簪子的拳頭,連同那只手臂,一起死死地抱進了自己的懷里,蜷縮的身體縮得更緊,整個人都埋進了毯子和臂彎形成的、一個小小的、顫抖的堡壘里。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嗚咽聲,如同受傷幼獸的悲鳴,從堡壘深處悶悶地傳出來。
楊雯杰看著那團劇烈顫抖的毯子,看著那死死攥著銀簪、不肯松開的小拳頭。懸在半空的手,終于緩緩地、沉重地垂落下來,落在冰冷的泥地上。掌心被簪子硌出的印痕和被她指甲刮出的紅痕清晰可見,帶著一絲火辣辣的疼。但這疼痛,遠不及心底那被撕裂的鈍痛。
她拿走了簪子。以一種近乎掠奪的方式。這意味著什么?是接受?是占有?還是……一種更深的、無聲的控訴和隔絕?
他不知道。巨大的疲憊和失血帶來的眩暈感如同洶涌的潮水,徹底淹沒了他緊繃的神經。左臂的劇痛變得麻木而遙遠。他想站起來,想帶她離開這片冰冷的角落,想找一個稍微暖和點的地方,但身體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連動一下手指都異常艱難。眼前開始陣陣發黑,營地里晃動的燈光和人影變得模糊扭曲,耳邊的嘈雜聲也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變得遙遠而不真切。
“……雯杰哥哥?”
一個帶著濃重鼻音、細若蚊蚋的聲音,穿透了那層模糊的屏障,在他意識沉淪的邊緣響起。
是劉志丹。
楊雯杰費力地凝聚起最后一絲渙散的神志,循著聲音的方向,極其緩慢地轉動僵硬的脖頸。
只見那團裹著毯子的小小身影,不知何時微微抬起了一點頭。毯子的邊緣滑落下來,露出她沾滿淚痕和泥污的小半張臉。那雙烏黑的大眼睛此刻紅腫得像桃子,里面還噙著淚水,卻不再是空洞和麻木,而是充滿了巨大的、無法掩飾的恐懼——一種看著他、看著他此刻搖搖欲墜狀態的恐懼。
她的視線死死地盯在楊雯杰的臉上。他的臉在晃動慘白的燈光下,呈現出一種可怕的、毫無血色的灰敗。嘴唇干裂發紫,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冷汗,順著臉頰不斷滑落。那雙總是帶著隱忍和堅毅的眼睛,此刻失去了焦距,瞳孔有些渙散,眼神茫然地飄著,仿佛隨時會徹底熄滅。他整個人像一尊正在迅速失去溫度的蠟像,籠罩在一層不祥的灰敗氣息里。
“……雯杰哥哥……你……你怎么了?”劉志丹的聲音帶著哭過后的嘶啞和巨大的恐慌,小小的身體在毯子里劇烈地顫抖起來,比剛才更加厲害。她似乎忘記了那支冰冷的簪子,忘記了巨大的悲傷,只剩下一種更原始的、對眼前這個唯一依靠即將崩塌的恐懼。“你的臉……好白……好白啊……像……像紙一樣……你說話啊!雯杰哥哥——!”
她掙扎著想要從毯子里爬出來,緊握著銀簪的小手松開了,簪子掉落在泥地上,發出輕微的“叮”一聲。她伸出冰冷的小手,想要去碰觸楊雯杰的臉。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他皮膚的瞬間——
楊雯杰的身體猛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抽掉了最后支撐的積木,毫無預兆地、直挺挺地朝著側面栽倒下去!
“啊——!”劉志丹發出一聲短促而尖銳的驚叫!
砰!
沉重的身體砸在冰冷泥濘的地面上,發出一聲悶響。楊雯杰蜷縮著側倒在地,雙眼緊閉,臉深深地埋在臂彎里,一動不動。只有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劇烈地顫抖著,如同寒風中最后一片掙扎的落葉。
“雯杰哥哥!雯杰哥哥!”劉志丹徹底慌了神!巨大的恐懼瞬間壓倒了所有的悲傷!她連滾帶爬地從毯子里撲出來,小小的身體撲到楊雯杰身邊,冰冷的小手慌亂地拍打著他冰冷的臉頰,試圖喚醒他。“你醒醒!醒醒啊!別嚇我!別嚇丹丹!嗚嗚嗚……雯杰哥哥——!”
她的哭喊聲尖銳而絕望,瞬間撕裂了帳篷角落的死寂,也驚動了附近的人。
“怎么回事?!”
“有人暈倒了!”
“快!叫衛生員!這邊!”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兩名戰士和一名背著藥箱的衛生員迅速沖了過來。
“讓開!小姑娘讓開!”衛生員蹲下身,動作麻利地檢查楊雯杰的狀況。他翻開楊雯杰的眼皮查看瞳孔,又摸了摸他冰冷的額頭和頸動脈,眉頭緊緊鎖起,“失血過多!傷口感染引發高燒!快!體溫計!準備擔架!送醫療帳篷!”
衛生員迅速拿出體溫計,甩了甩,塞進楊雯杰緊閉的口中。又拿出聽診器,在他胸口和背部仔細聽著。
劉志丹被戰士輕輕拉開,站在一旁,小小的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蘆葦。她看著衛生員忙碌的動作,看著楊雯杰毫無生氣的臉,看著那支掉落在泥地里的銀簪,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被整個世界拋棄的冰冷絕望再次攫住了她。她的小手死死捂著自己的嘴,不讓自己哭出聲,眼淚卻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滾落下來,沖刷著臉上的泥污。
衛生員拿出體溫計,對著燈光一看,臉色更加凝重:“四十度三!快!抬走!”
簡易擔架迅速被抬了過來。戰士們小心地將楊雯杰僵硬顫抖的身體抬上擔架。他的頭無力地歪向一邊,露出脖頸處繃緊的線條和額角那道在昏暗中顯得更加深刻的傷痕。嘴唇緊抿著,即使在昏迷中,眉頭也痛苦地緊鎖著。
擔架被抬起,迅速朝著營地深處那座燈火通明、人聲更加嘈雜的醫療帳篷移動。
“等等!等等我!”劉志丹如夢初醒,尖叫著追了上去!小小的身影在泥濘中踉踉蹌蹌,好幾次差點摔倒。她顧不上掉在地上的簪子,顧不上擦臉上的淚水和泥水,只是死死盯著那副迅速遠去的擔架,盯著擔架上那個毫無知覺的身影。那是她唯一的依靠了!她不能再失去!不能!
她拼盡全力奔跑著,小小的肺葉因為劇烈的喘息而灼痛。她終于追上了抬著擔架的戰士,伸出冰冷顫抖的小手,死死抓住了擔架邊緣冰冷的金屬桿!她小小的身體幾乎是被擔架拖著前行,但她就是不松手!
“讓他……讓他跟著!”衛生員看了一眼死死抓著擔架、滿臉淚水和恐懼的劉志丹,對戰士點了點頭。
擔架被迅速抬進了醫療帳篷。一股更加濃烈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著血腥味和汗味撲面而來。帳篷里燈火通明,人滿為患。簡易的行軍床上躺滿了傷員,痛苦的呻吟聲、壓抑的哭泣聲此起彼伏。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的軍醫和護士腳步匆匆,神情凝重而疲憊,如同在打一場無聲的戰爭。
楊雯杰被迅速安置在一張靠邊的、鋪著白色床單的行軍床上。衛生員立刻開始處理:剪開他左臂傷口上那早已被血水和泥水浸透的、歪歪扭扭的舊繃帶。當傷口暴露在明亮的燈光下時,周圍的醫護人員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傷口很深,邊緣被臟水泡得發白發脹,嚴重感染,膿液混合著暗紅的血水不斷滲出,周圍的皮肉紅腫熱燙,觸目驚心!背部的撞傷也呈現出大片深紫色的淤血。
“清創!注射破傷風和抗生素!準備輸液!補充體液和退燒!”軍醫的聲音果斷而急促。
冰冷的消毒藥水再次淋在傷口上,帶來更劇烈的刺激。即使在昏迷中,楊雯杰的身體也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嚨里發出一聲模糊而痛苦的呻吟。護士迅速按住他。
劉志丹被一名女護士半抱著,站在行軍床幾步遠的地方。她看著那猙獰翻卷的傷口,看著楊雯杰在昏迷中依舊痛苦蹙起的眉頭,看著他被冷汗浸透的、毫無血色的臉……巨大的恐懼和心疼讓她小小的身體抖得如同篩糠。她死死咬著自己的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鮮血的咸腥味在口中彌漫開來。
她看著護士用鑷子夾著棉球,沾著藥水,一遍遍用力擦拭著那可怕的傷口,看著膿血被清理掉,露出底下更加刺目的紅肉……每一次擦拭,都像是在她自己的心上剜了一刀。她的小手無意識地緊緊攥著自己胸前的衣襟,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清理完畢,新的、厚厚的、潔白的紗布被一圈圈纏繞上去,將那道可怕的傷口嚴密地包裹起來。尖銳的針頭刺入他另一只手臂的靜脈,冰涼的液體順著透明的塑料管,一滴滴流入他冰冷的身體。退燒藥也被注射進去。
處理完畢,楊雯杰依舊昏迷著,但身體的顫抖似乎稍微平緩了一些。慘白的臉上因為高燒而泛起兩團病態的潮紅,呼吸急促而滾燙。
護士給劉志丹搬來一個小馬扎,讓她坐在床邊。又遞給她一塊干凈的濕毛巾:“小妹妹,別怕。醫生在救他。你……你幫他擦擦臉和手吧。”
劉志丹接過那塊溫熱的、散發著消毒水氣味的濕毛巾。她看著床上那個緊閉雙眼、呼吸滾燙的身影,又看看自己手里干凈的毛巾。她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湊近床邊。
她伸出小手,用溫熱的毛巾一角,極其輕柔地、一點一點地,擦拭著楊雯杰額頭上的冷汗和泥污。動作笨拙而小心,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她的眼淚無聲地滾落下來,滴在白色的床單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擦完額頭,又去擦他沾滿泥污的、冰冷的手。她將他那只沒有輸液的手輕輕捧在自己小小的、同樣冰冷的手心里,用毛巾仔細地擦拭著每一根手指,擦掉那些干涸的泥點和血跡,露出底下蒼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她擦得那么認真,那么慢,仿佛在進行一項極其重要的儀式。
當擦到他掌心那道代表父親懲罰的舊傷疤時,她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指尖在那道凸起的、冰冷的疤痕上極其輕微地拂過。然后,她低下頭,對著那道傷疤,輕輕地、輕輕地,呼了一口溫熱的氣息。像小時候摔疼了,娘親對著她的傷口吹氣那樣。
呼出的熱氣拂過冰冷的掌心,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
她抬起頭,看著楊雯杰緊閉的雙眼和因為高燒而微微翕動的干裂嘴唇。巨大的恐懼依舊盤踞在心頭,但一種更加深沉的、混雜著心疼、責任和某種懵懂誓言的復雜情緒,在她小小的胸腔里悄然滋生。她將那支掉落在泥地里的銀簪,早已被她悄悄撿回來,此刻正緊緊攥在另一只小手里,攥得指節發白。
她不再只是那個需要被保護的小女孩。冰冷的洪水和接連失去的劇痛,如同殘酷的磨刀石,正在這個七歲女孩的眼底,淬煉出第一絲與她年齡不符的、沉靜而執拗的光芒。她將楊雯杰那只擦干凈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回白色的床單上,然后,用自己那雙冰冷的小手,輕輕地、卻又無比堅定地,覆蓋在他滾燙的額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