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碗
擔架抬走楊雯杰時卷起的冰冷氣流,像一只無形的手,攫走了醫療帳篷門口最后一點微弱的暖意。劉志丹孤零零地站在那片晃動的、慘白的探照燈光下,小小的身影被拉得細長而單薄,仿佛隨時會被這巨大的、冰冷的營地吞沒。夜風帶著濕冷的泥腥氣,刀子般刮過她沾滿淚痕的臉頰和單薄的衣衫,激得她渾身一顫。
她望著擔架消失的方向,那片被燈光切割得支離破碎的黑暗深處。引擎啟動的轟鳴聲隱隱傳來,隨即被風聲和水面的嗚咽吞沒。最后一點連接著那個滾燙身體的視覺線索,徹底斷了。
“……雯杰哥哥……”
一聲細若游絲的呼喚,帶著濃重的鼻音和未干的淚意,從她冰冷的唇間逸出,瞬間就被風吹散,不留痕跡。
巨大的、冰冷的空虛感如同潮水,瞬間淹沒了她。比悲傷更甚,比恐懼更深。那是一種被連根拔起、拋擲在無邊荒漠的茫然和孤絕。爹爹沒了,娘沒了,連最后緊緊抓住的雯杰哥哥,也被這冰冷的夜晚帶走了,去向一個叫“縣醫院”的、未知而可怕的地方。她一個人了。徹徹底底地,一個人了。
她下意識地蜷縮起身體,雙臂緊緊抱住自己。指尖觸碰到胸前濕冷的衣襟,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他滾燙的體溫,還有那支冰冷簪子硌過的感覺。這微弱的觸感提醒著她剛剛發生的一切并非噩夢。她緩緩低下頭,攤開自己冰冷的小手。
掌心空空如也。那半塊用油紙小心包裹的壓縮餅干,那支沾著娘親氣息和冰冷污跡的梅花銀簪……都不在了。被她親手塞進了他滾燙的手心里。連同她所有的祈求、所有的希望、所有殘存的力量,一起交付了出去。
現在,她的手空了。心,也空了。
一陣更猛烈的寒風卷著沙塵吹過,她打了個寒噤,小小的身體抖得更厲害。她茫然地環顧四周。巨大的探照燈光柱掃過營地,照亮一排排深綠色的帳篷,像沉默的怪獸匍匐在黑暗里。帳篷間人影晃動,哭聲、喊聲、傷員的呻吟依舊此起彼伏,但這一切都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冷的玻璃,模糊而遙遠。她不屬于這里。這里沒有爹爹的刨花香氣,沒有娘親溫暖的懷抱,沒有雯杰哥哥沉默卻堅實的后背。
她該去哪里?
“小妹妹?”一個溫和但帶著疲憊的聲音在身旁響起。是之前照顧過她的那個護士。她看著劉志丹失魂落魄、瑟瑟發抖的樣子,眼中滿是憐惜?!澳恪愀绺甾D院了,這里太冷了,跟阿姨去帳篷里吧?那里暖和一點?!彼斐鍪?,想拉劉志丹。
劉志丹像受驚的小鹿,猛地縮回手,小小的身體下意識地向后退了一步,眼神警惕而茫然地看著護士伸過來的手。那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不信任和一種被世界拋棄后的本能防御。她不要跟任何人走。她只想要雯杰哥哥回來。
護士的手僵在半空,無奈地嘆了口氣:“那……那你拿著這個?!彼岩粋€還帶著余溫的、裝滿米粥的搪瓷缸塞進劉志丹冰冷的小手里,“找個避風的地方,趁熱喝了,暖暖身子?!?/p>
溫熱的搪瓷缸入手沉甸甸的。劉志丹低頭看著缸口裊裊升起的熱氣,聞著那熟悉又寡淡的米粥香氣。這香氣曾短暫地驅散過寒冷和饑餓,帶來過片刻的慰藉??纱丝蹋粗@熱氣,她卻感覺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她想起了雯杰哥哥被抬走前那張痛苦扭曲的臉,想起了那支冰冷的簪子,想起了自己親手塞過去的、帶著她卑微祈求的餅干……
她猛地將搪瓷缸塞回護士手里,動作快得幾乎帶著一種驚恐的排斥。小小的身體再次向后退縮,緊緊靠在了冰冷的帳篷帆布上,仿佛那是唯一能給她支撐的依靠。她不再看護士,也不再看那碗粥,只是將小臉深深埋進自己冰冷的臂彎里,像一只徹底縮回殼里的蝸牛。
護士看著手里被塞回的粥,又看看角落里那個蜷縮成一團、拒絕一切溫暖和靠近的小小身影,最終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轉身融入了帳篷內繁忙而沉重的人流。
時間在寒冷和孤絕中緩慢爬行。探照燈的光柱不知疲倦地掃過。營地的喧囂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劉志丹蜷縮在帳篷帆布與冰冷泥地形成的狹窄夾角里,像一塊被遺忘的、冰冷的石頭。厚實的軍毯裹在身上,卻絲毫無法驅散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寒意。饑餓感早已被巨大的空虛和恐懼吞噬,只剩下一種冰冷的麻木。
她的目光空洞地望著前方泥濘的地面。那里,有一小片被燈光照亮的區域。光影晃動,泥濘的地面上,留下無數雜亂重疊的腳印。大的,小的,深的,淺的……如同這片土地上無數破碎命運的印記。她的目光無意識地追隨著那些晃動的光影,思緒卻飄向了更遠、更冰冷的地方。
縣醫院……有多遠?雯杰哥哥……現在怎么樣了?那支簪子……娘……會保佑他嗎?他……會活下來嗎?
巨大的未知像一張冰冷的網,將她牢牢困住。每一個念頭都帶來更深的恐懼和窒息感。她不敢想“如果”。如果……如果他也像爹娘一樣……如果那支冰冷的簪子成了他最后的陪伴……如果她塞過去的餅干,成了他最后吃下的東西……
“嗚……”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從她緊咬的唇縫里漏出來。小小的身體在毯子里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恐懼。她猛地將臉更深地埋進臂彎,仿佛要將這些可怕的念頭徹底隔絕在外。
就在她被巨大的恐懼和孤絕壓得幾乎無法呼吸時,一陣刻意放輕的、緩慢的腳步聲停在了她蜷縮的角落附近。
劉志丹的身體瞬間繃緊,埋在臂彎里的小臉警惕地抬起一絲縫隙。借著帳篷縫隙透出的微光和遠處探照燈的余光,她看到一個佝僂而熟悉的身影——是陳老伯。
老人不知何時拖著那條裹著厚厚紗布、依舊血肉模糊的傷腳,艱難地挪到了她附近。他沒有靠得太近,只是靠著另一頂帳篷的支架,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坐了下來。坐下時牽扯到傷腳,他布滿皺紋的臉上痛苦地抽搐了一下,發出一聲極力壓抑的悶哼。他裹緊了自己的毯子,蜷縮著,像一尊飽經風霜的石像。渾濁的老眼沒有看劉志丹,只是空洞地望著遠處那片被燈光照亮、卻依舊渾濁翻滾的江面。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被巨大悲痛徹底掏空后的麻木和死寂。
他沒有說話。只是那樣靜靜地坐著,無聲地喘息著,偶爾發出一兩聲被強行壓下去的、痛苦而短促的咳嗽。那沉重的、帶著死亡氣息的沉默,像冰冷的霧氣,彌漫在兩人之間狹小的空間里。
劉志丹看著陳老伯那張灰敗的臉,看著他空洞絕望的眼神,看著他佝僂蜷縮、如同被世界遺棄的姿勢……一種冰冷的、同病相憐的共鳴,悄然穿透了她自我封閉的壁壘。這個同樣失去了所有、只剩下殘破軀殼的老人,此刻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陪伴。他不需要言語,他坐在那里的身影,就像這片冰冷絕望土地上的一塊界碑,提醒著她,她并非唯一的漂泊者。
緊繃的身體,在陳老伯那沉重的、無聲的陪伴下,極其緩慢地松懈了一絲絲。她依舊蜷縮著,依舊將臉埋在臂彎里,但那種被全世界拋棄的、撕心裂肺的尖銳孤絕感,似乎被這無聲的共鳴沖淡了一些。冰冷的恐懼依舊盤踞在心頭,但至少,在這片巨大的黑暗中,還有另一道微弱的、同樣傷痕累累的呼吸存在。
夜,在寒冷、傷痛和無聲的悲慟中,艱難地熬著。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似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察覺的亮意。不是陽光,而是厚重的云層邊緣透出的一點點灰白。營地里的探照燈依舊亮著,但光芒似乎不再那么刺眼慘白。
一陣不同于往常的、帶著某種節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幾名戰士抬著幾個沉重的大木桶,在幾個帳篷間的空地上停下。木桶里散發出濃郁的、帶著咸鮮氣息的米粥香味,比之前的更加誘人。
“開飯了!開飯了!大家排隊領粥!每人一碗!管夠!”一個戰士拿著鐵勺敲著木桶邊緣,聲音洪亮地喊著。
這聲音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間激活了死氣沉沉的營地。蜷縮在各處的人們掙扎著起身,裹緊毯子,拖著疲憊傷痛的身體,朝著粥桶的方向匯聚。麻木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活氣,眼中燃起對食物的渴望。隊伍很快排了起來,雖然依舊沉默,但氣氛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食物的香氣也飄到了帳篷角落。劉志丹的胃袋早已空空如也,此刻被這濃郁的香氣刺激,不受控制地發出一陣低鳴。饑餓感帶著一種真實的、生理性的虛弱感,重新回到了她的身體里。
她抬起頭,小臉上依舊蒼白,眼睛紅腫,但眼神里那種極致的恐懼和抗拒似乎退去了一些,只剩下一種深沉的疲憊和茫然。她看了一眼旁邊依舊蜷縮著、對開飯聲毫無反應的陳老伯,又望向那冒著熱氣的粥桶方向。
小小的搪瓷碗,被她從毯子里摸索出來。碗壁冰涼,碗底還殘留著一點昨夜未喝完、早已冷透凝固的米粥痕跡。她看著自己的小碗,又看看遠處那些排隊領粥的人影。一種強烈的、想要得到一點熱食的渴望,與一種巨大的、不愿離開這個角落的惰性和恐懼,在她小小的身體里激烈地斗爭著。
最終,饑餓和對那一絲溫暖的渴望占了上風。她掙扎著,極其緩慢地從冰冷的地上爬起來。長時間的蜷縮讓她的雙腿麻木刺痛,幾乎站立不穩。她扶著冰冷的帳篷帆布,穩了穩身體,然后,拖著沉重如同灌鉛的雙腿,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朝著粥桶的方向挪去。
她的腳步虛浮,小小的身影在擁擠的人群邊緣顯得格外渺小和脆弱。她不敢靠得太近,只是遠遠地排在隊伍的最后面,低著頭,小手緊緊攥著那個冰冷的小碗。
隊伍緩慢地移動著。食物的香氣越來越濃。終于,輪到了她。
打粥的戰士看到這個排在最后、臟兮兮的小女孩,愣了一下,隨即眼中閃過一絲憐惜。他特意給她舀了滿滿一勺稠粥,小心地倒進她的小碗里,幾乎要溢出來。溫熱的粥氣撲面而來。
“端穩了,孩子,小心燙?!睉鹗康穆曇魷睾汀?/p>
劉志丹沒有抬頭,也沒有說話。只是伸出兩只小手,小心翼翼地捧住那個瞬間變得滾燙沉重的小碗。碗壁傳來的溫度燙著她的掌心,卻帶來一種奇異的、真實的慰藉。她緊緊地捧著,仿佛捧著什么稀世珍寶,慢慢地轉過身,準備回到那個冰冷的角落。
就在她轉身的剎那——
“丹丹?!是丹丹嗎?!”
一個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和巨大狂喜的、嘶啞顫抖的聲音,如同驚雷般在她身后不遠處炸響!
劉志丹渾身劇震!如同被一道電流狠狠擊中!捧著小碗的手猛地一抖,滾燙的米粥濺出來,燙紅了她的手背!她卻渾然不覺!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
她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
只見在粥桶旁邊的人群邊緣,一個渾身泥污、衣衫襤褸、如同剛從地獄爬出來的身影,正踉蹌著朝她撲來!那是一個中年男人,臉上布滿了污泥、擦痕和深深的疲憊,雙眼卻因為極致的激動而爆發出駭人的光亮!他的一條手臂用撕破的布條草草吊在胸前,顯然也受了傷,但這絲毫阻擋不了他撲過來的速度!
“……***?!”一個破碎的、帶著巨大驚疑和不敢置信的音節,從劉志丹冰冷的唇間艱難地擠出。她的眼睛瞬間睜到最大,瞳孔因為極度的震驚而收縮!小碗從她無意識松開的手中滑落!
【想知道他叫的是什么嗎?嘻嘻(*/?\*)】
啪嚓!
搪瓷碗摔在冰冷的泥地上,瞬間四分五裂!滾燙的、濃稠的米粥濺得到處都是,如同潑灑了一地蒼白的熱淚。
劉志丹卻看也沒看那破碎的碗和灑落的粥。她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個撲過來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上。小小的身體因為巨大的沖擊而僵在原地,一動不動。只有胸腔里的心臟,在經歷了漫長的冰冷死寂后,如同被重錘狠狠擂動,瘋狂地、幾乎要炸裂般地跳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