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燈
“……雯杰哥哥他……他快死了!他被送去縣醫院了!你快去救他!快去啊爹——!”
劉志丹那聲嘶力竭、帶著巨大恐慌和泣血般哀求的哭喊,如同驚雷炸響在劉木匠耳邊!他抱著女兒的手臂猛地一僵,布滿淚水和泥污的臉上瞬間褪盡血色!
雯杰?楊家的后生?他……快死了?送去縣醫院?
這幾個破碎的詞句,帶著冰冷的、不祥的預兆,狠狠撞進劉木匠剛剛被重逢喜悅稍稍暖熱的心口!他渾濁的雙眼猛地睜大,瞳孔因為巨大的震驚和恐懼而急劇收縮!洪水沖垮房屋、吞噬一切的恐怖畫面,妻子在濁浪中消失前最后那絕望的眼神……瞬間與“快死了”這三個字重疊在一起,帶來一陣窒息般的眩暈!
“什……什么?”他的聲音干澀嘶啞,帶著濃重的難以置信和一種被巨大危機攫住的急促,“楊雯杰?他……他怎么了?怎么會……”他下意識地收緊抱著女兒的手臂,仿佛這樣就能抓住一點真實。
“他的手!他的手被木頭劃開了!好大的口子!全是膿!全是血!他好燙!像火爐一樣!”劉志丹語無倫次地哭喊著,小小的身體在父親懷里劇烈地顫抖,冰冷的小手死死揪著父親破爛的衣襟,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她的眼神混亂而恐懼,巨大的悲傷和剛剛平復的驚恐被新的、更急迫的恐懼徹底點燃。“醫生……醫生說這里救不了!要送去縣醫院!不然……不然會死!爹!你快去!你快去救他啊!他不能死!他答應過要帶丹丹去摘柿子的!他答應過的——!”
“李家渡口回水灣”那男人描述的可怕景象,那支冰冷的、沾著污跡的簪子,此刻都被楊雯杰高燒昏迷、傷口潰爛的畫面所取代!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劉志丹剛剛因父親生還而獲得的一絲暖意!雯杰哥哥不能死!他不能像娘一樣消失在那冰冷的“縣醫院”里!他答應過的!他答應過要帶她去摘柿子的!
劉志丹的哭喊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劉木匠的心上。他瞬間明白了事態的嚴重性!感染!高燒!轉院!這些詞意味著什么,他這個在洪水中掙扎求生、親眼目睹過太多死亡的人,再清楚不過!楊雯杰……那個沉默卻倔強、為了護著老柿樹敢跟大孩子動手、在滔天洪流中背著他女兒逃出生天的少年……此刻命懸一線!
一股混雜著報恩、責任和同病相憐的巨大急迫感,瞬間壓倒了重逢的悲慟和身體的傷痛!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喉嚨口的腥甜和斷臂處傳來的劇痛。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疲憊和悲痛被一種近乎兇狠的、不顧一切的決絕所取代!
“丹丹別怕!爹這就去!”他嘶聲說著,用那只完好的手臂,小心翼翼卻又無比堅定地將女兒從自己懷里推開一點距離。動作牽扯到傷臂,劇痛讓他額頭瞬間布滿冷汗,但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同志!同志!”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探照燈般,急切地在周圍搜尋著!他看到了不遠處一個維持秩序的戰士,立刻爆發出嘶啞的呼喊,帶著一種瀕臨絕境的急切,“楊雯杰!就是剛剛被擔架抬走、送去縣醫院的那個小伙子!他……他是我家的大恩人!救了我閨女!他怎么樣了?哪家醫院?怎么去?求求你!告訴我!我得去!我得看著他——!”
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焦急和用力而破裂不堪,在清晨微涼的空氣中回蕩,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近乎悲壯的懇求。
那名戰士被劉木匠那不顧一切的姿態和嘶啞的呼喊驚動,快步走了過來。看清劉木匠吊著的手臂和懷里同樣哭得撕心裂肺、渾身泥污的小女孩,戰士的臉上露出理解和沉重。
“老鄉,你別急!”戰士的聲音沉穩,帶著安撫的力量,“那個傷員是第一批緊急轉院的,傷情很重,感染引發高燒,有敗血癥風險。送去的是最近的臨江縣人民醫院!有軍車護送,應該很快就到了!”他頓了頓,看著劉木匠布滿血絲、充滿急迫的眼睛,又看了看他吊著的傷臂和明顯虛弱的身體,眉頭微蹙,“但是老鄉,你這傷……而且縣醫院離這里幾十里地,路還沒完全通,現在……”
“我沒事!”劉木匠猛地打斷戰士的話,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固執。他挺直了佝僂的脊背,仿佛要用盡全身力氣支撐起這份承諾,“這點傷算什么!爬我也要爬去!楊家的后生是為了救丹丹才傷成這樣的!我老劉家欠他一條命!我得去!我得親眼看著他活過來!”他的目光死死盯著戰士,里面燃燒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火焰,“求求你!告訴我怎么走!最快能到縣里的路!”
戰士看著劉木匠眼中那不顧一切的決絕,又看看他懷里那個滿眼祈求、哭得渾身顫抖的小女孩,最終沉重地點了點頭:“……好。現在最快要走水路。下游李家渡口那邊水退了點,有臨時碼頭,有部隊的運輸船往縣里運送傷員和物資,速度最快!你帶著孩子,現在趕緊去登記處開個臨時通行條,然后去那邊等船!應該還有船!”
水路!李家渡口!
這兩個詞像冰冷的針,瞬間刺中了劉志丹心底最深的恐懼!那里……那里是娘……是那支冰冷簪子被“撿拾”的地方!渾濁的回水灣……漂浮的……東西……
巨大的恐懼讓她小小的身體猛地一顫,下意識地更加用力地抱緊了父親的脖子,小臉埋進父親的頸窩,發出壓抑的嗚咽。
劉木匠也感受到了女兒的恐懼。李家渡口……那是他永遠無法磨滅的噩夢之地,是他眼睜睜看著妻子被濁浪吞噬的地方!那冰冷的河水,曾吞噬了他生命中最溫暖的光。但現在……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悲痛和胃里的翻江倒海。粗糙的大手更加用力地、充滿保護意味地托住女兒顫抖的小身體。他不再猶豫,對著戰士重重地點了一下頭,聲音嘶啞卻堅定:“……謝了!”
說罷,他抱著劉志丹,用那只完好的手臂支撐著,艱難地轉身,朝著登記處的方向,拖著那條傷腿,一步一挪地、卻又無比堅定地走去!每一步都牽扯著全身的傷痛,每一步都踏在泥濘和破碎的瓦礫上,但他佝僂的背影卻挺得筆直,像一株在狂風中掙扎卻絕不倒下的老樹。
登記處依舊忙碌。當劉木匠抱著哭得幾乎脫力、只偶爾發出細微抽噎的劉志丹,艱難地說明來意時,負責登記的軍人看著這一大一小兩個傷痕累累的身影,看著劉木匠眼中那不顧一切的急切,沉默而迅速地開出了通行條。
拿到那張薄薄的、卻代表著希望的紙片,劉木匠沒有絲毫停留。他抱著女兒,拖著傷腿,朝著戰士指點的、通往李家渡口臨時碼頭的方向,在泥濘和廢墟中跋涉而去。
通往李家渡口的路,與其說是路,不如說是一條被洪水反復蹂躪后留下的、泥濘不堪的傷疤。路面覆蓋著厚厚的、散發著腥臭的淤泥,混雜著破碎的瓦礫、斷裂的樹枝、各種難以辨認的生活垃圾,甚至還有被泡得發脹、散發著惡臭的動物尸體。低洼處積著渾濁的、泛著油光的污水,上面漂浮著白色的泡沫和腐爛的水草。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混合著淤泥的腥臊,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幾乎讓人窒息。
劉木匠抱著劉志丹,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那條傷腿如同灌了鉛,每一次抬起落下都牽扯著斷骨處鉆心的劇痛,讓他額頭上不斷滾落豆大的冷汗,混著臉上的泥污流下。吊在胸前的傷臂隨著身體的晃動,也傳來陣陣悶痛。但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只是用那只完好的手臂,死死地托住懷里女兒的身體,盡量讓她少受顛簸。
劉志丹蜷縮在父親懷里,小小的臉埋在父親的頸窩,只露出一雙紅腫的眼睛。她不敢看路的兩旁。那里,洪水肆虐后的景象觸目驚心:曾經熟悉的房屋只剩下斷壁殘垣,被連根拔起的大樹橫七豎八地倒伏著,破碎的家具、衣物、鍋碗瓢盆……各種生活的碎片如同被巨獸咀嚼后吐出的殘渣,散落在泥濘中,無聲地訴說著災難的殘酷。每一次看到那些被泥水半掩的、熟悉的物件碎片——一只繡花鞋,半截撥浪鼓,一個裂開的相框……都讓她小小的身體猛地一顫,將父親抱得更緊。
更讓她恐懼的是空氣中那無處不在的、濃重的死亡氣息。那不僅僅是腐敗的垃圾和動物尸體發出的惡臭,更是一種仿佛滲入大地、彌漫在空氣中的、冰冷的絕望感。偶爾,能看到穿著深色制服、戴著口罩和手套的人,在廢墟和泥濘中小心翼翼地翻檢、搬運著一些被防水布覆蓋的、形狀不祥的物體……每一次看到這樣的場景,劉志丹都會立刻閉上眼睛,將小臉更深地埋進父親的頸窩,小小的身體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
李家渡口……那個名字本身就像一塊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上。那里是娘消失的地方,是那支冰冷簪子被“撿拾”的地方。渾濁的回水灣……漂浮的……東西……可怕的想象如同毒蛇,纏繞著她的思緒。
“爹……”她帶著濃重哭腔的聲音悶悶地從父親頸窩里傳出,帶著巨大的恐懼,“……我們……我們不去那里……好不好?丹丹怕……怕水……”
劉木匠的腳步猛地一頓。他感受到了女兒身體劇烈的顫抖和話語中那深入骨髓的恐懼。李家渡口……那渾濁的回水灣……是他此生都無法擺脫的夢魘!每一次呼吸到這里帶著死亡氣息的空氣,都像是在用鈍刀子凌遲他的心!他甚至能清晰地回憶起妻子被浪頭卷走前,回望他的那一眼……那里面盛滿了怎樣的不舍和絕望!
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佝僂下身體,劇烈地喘息著,斷臂處傳來的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有那么一瞬間,他幾乎想掉頭就走,逃離這片吞噬了他摯愛的地獄!
但是……懷里女兒那冰冷顫抖的小身體,還有腦海中楊雯杰高燒昏迷、命懸一線的畫面,如同兩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穿了他的猶豫和痛苦!
不能回頭!楊家的后生是為了救丹丹才傷成那樣的!他欠那孩子一條命!他必須去!必須親眼看著那孩子活下來!為了丹丹,也為了……為了對得起九泉之下、用生命最后力氣護住他、塞給他那枚桃核的妻子!
一股混雜著責任、報恩和巨大悲愴的力量,如同回光返照般,從他殘破的身體深處爆發出來!他猛地挺直了脊背,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前方泥濘的道路盡頭,那里,隱約傳來人聲和引擎的轟鳴。
“丹丹不怕!”他的聲音嘶啞低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粗糙的大手更加用力地托住女兒,“爹在!爹抱著你!我們不走水邊!我們坐大船!很快!很快就到縣里了!到了就能看到雯杰哥哥!醫生一定能救活他!”他像是在安慰女兒,更像是在說服自己,用盡全身力氣壓下喉嚨口翻涌的血腥味和那幾乎將他撕裂的悲痛。
他不再猶豫,抱著女兒,拖著那條如同踩在刀尖上的傷腿,朝著前方那隱約的喧囂,更加堅定地邁開腳步!每一步踏下,都深深陷入冰冷的淤泥,留下一個帶著血跡和泥污的、沉重的腳印。
越靠近李家渡口,景象愈發凄慘。河道在這里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回水灣,渾濁的洪水雖然退去不少,但依舊在低洼處形成一片片惡臭的沼澤。水面上漂浮著更多的雜物和令人心碎的殘骸。臨時搭建的碼頭十分簡陋,幾塊跳板搭在泥濘的岸邊,伸向渾濁的水中。岸邊聚集著更多的人:等待轉移的傷員、運送物資的戰士、維持秩序的民兵……空氣中充斥著引擎的轟鳴、傷員的呻吟、戰士的呼喊和一種壓抑到極致的、混合著希望與絕望的混亂氣息。
劉木匠抱著劉志丹,擠在等待登船的人群邊緣。他出示了通行條,一名戰士看了看他吊著的手臂和懷里瑟瑟發抖的小女孩,示意他們可以優先登船。
登船的跳板濕滑狹窄。劉木匠抱著女兒,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腳下渾濁的河水拍打著碼頭邊緣,發出嘩啦的聲響,每一次水聲都讓劉志丹的身體猛地一縮。她死死閉著眼睛,將小臉完全埋在父親懷里,兩只小手緊緊抓著父親胸前的衣襟,仿佛那是隔絕恐懼的最后屏障。
終于踏上了運輸船的甲板。船體隨著水波微微晃動。劉木匠找到一個相對避風的角落,靠著冰冷的船舷,艱難地坐了下來。他將女兒緊緊抱在懷里,用毯子裹住她小小的身體。劉志丹依舊不肯抬頭,像一只受驚過度的小獸,蜷縮在父親胸前那方小小的、帶著汗味和血腥氣的港灣里。
引擎發出巨大的轟鳴,船身震動,緩緩駛離了這片彌漫著死亡氣息的渡口。
渾濁的江水被船頭劈開,翻滾著黃色的泡沫向兩側退去。運輸船沿著寬闊了許多、但依舊漂浮著各種雜物和殘骸的主河道,朝著下游的臨江縣城方向駛去。風很大,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水腥氣。
劉木匠緊緊抱著女兒,布滿血絲的眼睛卻死死盯著船行的方向,盯著那渾濁江水盡頭、被低垂鉛云籠罩的遠方。臨江縣……縣醫院……楊雯杰……這幾個詞如同燒紅的烙鐵,反復燙灼著他的神經。他不知道那孩子現在怎么樣了。高燒退了嗎?傷口……控制住了嗎?他能不能……撐到他們趕到?
巨大的未知和沉重的憂慮,如同這船舷外渾濁翻滾的江水,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每一次船體的顛簸,都讓他感覺離那個命懸一線的少年更近一步,卻又仿佛離希望更遠一分。他低下頭,看著懷里女兒凌亂發頂的發旋。她似乎因為極度的疲憊和恐懼,加上船體的搖晃,已經昏昏沉沉地半睡過去,小小的身體偶爾會因為噩夢而驚悸般地抽搐一下,嘴里發出模糊的囈語:“……雯杰哥哥……別走……”
粗糙的大手無意識地、更加輕柔地撫摸著女兒的頭發。掌心那枚被紅繩系著的、深褐色的桃核,隨著他心跳的節奏,一下下硌著他的皮膚。這枚妻子用生命傳遞的信物,此刻仿佛也承載著他對那個重傷少年最深沉的祈愿。
船,在渾濁的江面上破浪前行,朝著未知的、充滿生死考驗的遠方。兩岸被洪水蹂躪過的土地,如同巨大的、沉默的傷疤,在灰暗的天光下向后緩緩退去。冰冷的河風卷起甲板上的塵埃和寒意,吹動著劉木匠花白凌亂的頭發和他懷里女兒毯子的邊緣。
劉木匠將毯子往上拉了拉,裹緊女兒單薄的身體。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穿過甲板上晃動的人影,穿過船舷外翻滾的濁浪,死死地投向視野盡頭——那片被低垂的、沉重鉛云覆蓋的地平線。在那片灰暗模糊的盡頭,應該就是臨江縣城了。縣醫院……就在那里。
時間在引擎單調的轟鳴和冰冷的江風中緩慢爬行。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得無比漫長。劉木匠感覺自己像是被架在文火上反復煎熬。左臂斷骨處的劇痛因為寒冷和長時間的固定變得麻木而遲鈍,但胸腔里那顆心,卻因為巨大的憂慮而沉重地擂動著,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全身的神經。
懷里,劉志丹在昏睡中似乎陷入了更深的夢魘。小小的身體猛地一顫,發出一聲短促而驚恐的嗚咽,緊閉的眼皮下眼球劇烈地轉動著,沾著泥污的小手無意識地死死攥緊了父親的衣襟。
“……簪子……娘……別……別丟下……”破碎的音節帶著哭腔,從她干裂的唇間模糊地逸出。
簪子……劉木匠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了女兒之前那歇斯底里的哭喊和巨大的恐懼。那支冰冷的銀簪……妻子最后的遺物……它現在在哪里?在楊雯杰那孩子手里?還是……遺落在了混亂的營地?
他下意識地收緊抱著女兒的手臂,試圖用自己殘破的體溫驅散她夢魘中的冰冷。粗糙的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胸前那枚溫熱的桃核。簪子冰冷,桃核溫熱,都是妻子留下的印記,一個指向冰冷的死亡和絕望,一個指向微弱的生還和重逢的信念。他不知道楊雯杰握著那支簪子時,感受到的是冰冷的絕望,還是……如同丹丹塞給他時,那份不顧一切的、卑微的祈求?
巨大的疲憊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陣陣沖擊著劉木匠緊繃的神經。長時間的精神高度緊張、身體的傷痛、巨大的悲慟……所有的一切都在榨取著他僅存的力氣。眼皮變得越來越沉重,視線開始模糊。但他不敢睡。他怕一閉上眼睛,就會錯過靠岸的信號,就會墜入那個充滿妻子絕望眼神和渾濁洪水的噩夢深淵。他死死咬著口腔內側的軟肉,用尖銳的刺痛強迫自己保持清醒。
就在他感覺自己即將被疲憊徹底吞噬時,前方渾濁的江面上,出現了一片截然不同的景象!
不再是荒蕪破敗的河岸和漂浮的殘骸。灰暗的天光下,一片相對高聳的、密集的房屋輪廓出現在視野的盡頭!雖然同樣籠罩在災后的陰霾中,但明顯能看出城鎮的規模!幾根高大的煙囪矗立著,幾處相對完好的樓房在灰暗的背景中顯露出模糊的輪廓。更重要的,是岸邊出現了真正的、用石頭和水泥砌筑的碼頭!雖然碼頭上也一片狼藉,堆滿了各種物資和等待的人群,但那種屬于人類聚居地的、混亂卻有序的喧囂氣息,已經隨著江風隱隱傳來!
臨江縣城!到了!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希望和更沉重憂慮的激流,瞬間沖散了劉木匠的疲憊!他猛地坐直身體,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越來越近的碼頭!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起來,撞擊著斷臂處的繃帶,帶來一陣悶痛。
“丹丹!丹丹醒醒!到了!我們到了!”他搖晃著懷里昏睡的女兒,聲音因為急切而嘶啞。
劉志丹被搖醒,茫然地睜開紅腫的眼睛。當看清前方那越來越清晰的城鎮輪廓和嘈雜的碼頭時,她眼中的茫然迅速被巨大的、新的恐懼和急迫所取代!縣醫院!雯杰哥哥就在那里!
引擎的轟鳴聲降低,船速減緩,緩緩地、笨重地靠向碼頭。船體與碼頭邊緣的輪胎碰撞,發出沉悶的聲響。跳板被放下。
人群開始騷動。等待下船的傷員、運送物資的戰士、迎接親友的人……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
“讓一讓!傷員先下!”
“擔架!這邊擔架準備接人!”
“娘——!娘我在這——!”
混亂中,劉木匠抱著劉志丹,憑借著那份不顧一切的急切和吊著傷臂的醒目,艱難地擠到了跳板附近。他出示了通行條,在戰士的幫助下,抱著女兒,踉蹌著踏上了臨江縣堅實的土地。
碼頭上更加混亂。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淤泥、汗水和各種食物混合的復雜氣味。哭喊聲、尋找親人的呼喊聲、維持秩序的口令聲震耳欲聾。穿著各色制服的人匆匆穿梭。遠處,能看到拉著刺耳警笛的救護車閃爍著藍紅色的燈光,呼嘯著駛離碼頭。
縣醫院!楊雯杰一定在那里!
巨大的急迫感驅使著劉木匠。他顧不上分辨方向,也顧不上自己傷臂和傷腿傳來的劇痛,抱著女兒,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急切地在混亂的人流中穿梭、張望!他攔住一個匆匆走過的、戴著紅十字袖標的志愿者,聲音嘶啞急切:“同志!縣醫院!縣醫院在哪?!有個叫楊雯杰的孩子!剛送來的!十七歲!手臂重傷感染高燒!他在哪?!”
志愿者被他眼中那駭人的急切和懷里小女孩驚恐的眼神嚇了一跳,連忙指著一個方向:“那邊!順著這條大路一直走!看到最高的那棟白樓就是!急診應該在一樓!快去!”
劉木匠道謝都顧不上,抱著劉志丹,朝著志愿者指點的方向,拖著沉重的傷腿,用盡全身力氣奔跑起來!每一步踏在堅硬卻坑洼不平的路面上,都震得斷臂處傳來鉆心的疼痛,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破爛的衣衫。但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只是將懷里的女兒抱得更緊,目光死死鎖定前方!
街道兩旁同樣滿目瘡痍。洪水退去后留下的泥濘痕跡、倒塌的圍墻、破碎的玻璃窗……但相比于安置點的絕望,這里至少有了更多人類活動的痕跡和重建的跡象。行人的臉上雖然也帶著疲憊和悲傷,但更多了幾分急切和忙碌。
終于!一棟相對高大、外墻刷著白灰、但不少地方墻皮剝落、帶著明顯水漬痕跡的樓房出現在視野盡頭!樓頂上,一個巨大的、有些銹蝕的紅色十字標志,在灰暗的天光下格外醒目!樓前不大的空地上,停滿了各種車輛,其中幾輛還帶著軍牌。穿著白大褂的醫護人員腳步匆匆地進出著,簡易的擔架不斷被抬進抬出。空氣中彌漫著更加濃烈的消毒藥水氣味。
臨江縣人民醫院!
劉木匠的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抱著劉志丹沖到了醫院那扇敞開的、不斷有人進出的玻璃大門前!
門內,是更加擁擠、更加嘈雜、彌漫著濃重藥味和絕望氣息的空間!刺眼的日光燈管照亮著大廳里黑壓壓的人群:或坐或臥的傷員、焦急等待的家屬、穿梭奔走的醫護人員……痛苦的呻吟、壓抑的哭泣、尋找名字的呼喊、刺耳的廣播通知……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聲浪!
巨大的消毒水氣味混合著血腥味、汗味和各種傷口散發出的異味,形成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屬于醫院特有的氣息,撲面而來!這氣息冰冷而沉重,帶著死亡的威脅和生的掙扎,瞬間沖垮了劉木匠一路奔波的疲憊,只剩下一種巨大的、冰冷的恐懼!
楊雯杰在哪里?!
他還活著嗎?!
劉志丹也被這巨大的、冰冷的混亂和刺鼻的氣味嚇住了。她的小臉瞬間煞白,剛剛因為奔跑而恢復的一點血色褪得干干凈凈。巨大的恐懼讓她死死抱住了父親的脖子,小小的身體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將臉深深埋進父親的頸窩,不敢再看。
“雯杰哥哥……”一聲帶著哭腔的、細若蚊蚋的呼喚,帶著無盡的恐懼和祈求,從她冰冷的唇間逸出。
劉木匠抱著女兒,站在醫院大廳這混亂絕望的漩渦入口。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急切地掃視著擁擠不堪的人潮,試圖從那無數張痛苦、麻木、焦急的面孔中,找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或者哪怕一點點線索。巨大的聲浪和刺鼻的氣味沖擊著他的感官,左臂的劇痛和失血帶來的眩暈感陣陣襲來。但他強行挺直了搖搖欲墜的身體,如同即將投入最后戰役的、傷痕累累的老兵,抱著他最后的希望,邁開沉重的腳步,艱難地擠進了這片彌漫著濃重藥氣、也決定著楊雯杰生死的人間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