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芒
臨江縣人民醫院的普通隔離病房區,走廊里的空氣似乎比急診大廳要“干凈”一些。濃重的消毒水味依舊主宰著一切,但少了那種混雜著血腥、嘔吐物和瀕死絕望的、令人窒息的復雜氣息。日光燈管的光線依舊慘白,但打在相對空曠、墻壁粉刷得還算整潔的走廊上,不再那么刺眼。人聲也稀疏了許多,只有護士推著處置車經過時車輪的輕微滾動聲,和偶爾從病房里傳出的、壓抑的咳嗽或呻吟。
但這種“干凈”,更像是一種被精心過濾和隔離后的冰冷秩序感。每一扇緊閉的病房門上小小的觀察窗,都像一只只沉默的眼睛??諝饫飶浡环N無形的、名為“隔離”的屏障,將生與死、健康與感染、希望與未知,嚴格地區分開來。
劉木匠抱著劉志丹,在護士的指引下,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走在這樣一條冰冷而寂靜的走廊里。他的斷腿依舊如同踩在燒紅的烙鐵上,每一次邁步都牽扯著鉆心的劇痛,額頭上的冷汗從未干過。但他全部的心神,都凝聚在前方帶路的護士身上,凝聚在護士最終停下的那扇病房門前。
門上掛著一個簡單的塑料牌:隔離7床。楊雯杰。
到了!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撞擊著斷臂處的繃帶,帶來一陣悶痛和窒息感。劉木匠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滯了。他下意識地收緊抱著女兒的手臂,劉志丹小小的身體在他懷里也瞬間繃緊,冰涼的小手死死抓住了父親胸前的衣襟,烏黑的大眼睛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門,里面充滿了巨大的緊張、期待和一種近乎恐懼的迫切。
護士拿出鑰匙,插入鎖孔,輕輕轉動。
咔噠。
一聲輕響,在寂靜的走廊里顯得格外清晰。
門被緩緩推開一條縫隙。
一股更加濃烈、純粹的消毒藥水味,混合著淡淡的抗生素氣味,撲面而來。病房里拉著厚厚的窗簾,光線昏暗,只有床頭一盞小小的、光線柔和的壁燈亮著,在慘白的墻壁上投下一圈昏黃的光暈。
劉木匠抱著女兒,幾乎是屏著呼吸,一步一挪地走進了病房。
病房不大,只擺放著一張病床和一些簡單的醫療設備??諝獗涠郎?。病床上,一個身影安靜地躺著。白色的被子蓋到胸口,露出的脖頸和手臂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蒼白,幾乎沒有什么血色。一只手臂露在被子外面,上面纏繞著厚厚的、潔白的紗布繃帶,從肩膀一直延伸到小臂,如同一個巨大的、無聲的宣告。手臂上連接著輸液管,透明的藥液正一滴滴、緩慢而穩定地流入靜脈。
是他!
楊雯杰!
劉木匠的腳步猛地頓住,僵在離病床幾步遠的地方。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鎖住病床上那個蒼白而安靜的身影。幾天不見,那張原本帶著少年人棱角和倔強的臉,此刻瘦削得幾乎脫了形,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在昏暗的光線下投下濃重的陰影。嘴唇干裂蒼白,緊緊抿著。額角那道舊傷痕在昏暗中顯得有些模糊,但依然存在。他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皮膚上投下兩小片安靜的陰影。胸膛隨著呼吸極其微弱地起伏著,每一次起伏都顯得那么艱難而脆弱,仿佛隨時會停止。
他還活著。
但眼前的景象,比劉木匠最壞的想象還要觸目驚心!這哪里還是那個在洪水中背著他女兒、如同一桿寧折不彎標槍般跋涉的少年?這分明是一具被抽干了所有生氣、只剩下微弱生命跡象的軀殼!那厚重的紗布繃帶,包裹著的是怎樣猙獰的傷口?那緩慢滴落的藥液,正在對抗著怎樣兇險的敵人?那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的呼吸,又需要怎樣驚人的意志才能維持?
巨大的沖擊讓劉木匠感到一陣眩暈。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后背重重地撞在了冰冷的門框上,才勉強穩住身體。喉嚨里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胸腔里傳來一種撕裂般的悶痛。
“雯杰哥哥……?”
一聲細若游絲、帶著巨大不確定和恐懼的呼喚,從劉木匠懷里響起。
劉志丹小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她看著病床上那個蒼白、安靜、仿佛一碰就會碎掉的身影,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這和她記憶里那個沉默卻堅毅、背著她蹚過齊胸洪水的雯杰哥哥……完全不一樣!洪水沒有帶走他,但眼前的景象,卻比洪水更讓她感到冰冷和害怕!她的小手更加用力地抓緊父親的衣襟,小臉煞白,烏黑的大眼睛里迅速蓄滿了淚水,卻不敢哭出聲,只是死死地盯著病床上的人影,仿佛在確認他是否還在呼吸。
就在這時,病床上那個蒼白的身影,似乎被這細微的呼喚聲驚動了。
楊雯杰緊閉的眼睫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緊接著,又一下。
然后,那雙緊閉的眼睛,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仿佛有千鈞之重的滯澀感,一點點地掀開了一條縫隙。
昏暗的光線下,那雙眼眸不再像過去那樣,帶著少年人的冷硬、倔強或偶爾閃過的銳利。此刻,那雙眼睛顯得異??斩?、渙散,瞳孔仿佛蒙著一層薄薄的灰翳,失去了焦距。它們茫然地、毫無目標地在昏暗的天花板上逡巡了片刻,仿佛在努力辨認自己身處何方。
最終,那渙散的目光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如同生了銹的軸承般,一點點地轉動,最終,落在了門口的方向,落在了劉木匠和他懷里的劉志丹身上。
目光接觸的剎那,時間仿佛凝固了。
劉木匠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磷『粑?,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迎上那渙散而茫然的目光。他看到那雙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光點極其緩慢地凝聚、閃動了一下。那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困惑、茫然,還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虛弱,仿佛連轉動眼珠都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劉志丹也看到了楊雯杰睜開了眼睛!巨大的驚喜瞬間壓過了恐懼!她的小身體猛地向前一掙,幾乎要從父親懷里跳出來!
“雯杰哥哥!是我!是丹丹!”她帶著哭腔,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小小的手朝著病床的方向急切地伸出,“我和爹來看你了!你看!你看?。∥覀兌紱]事!爹也活著!我們找到爹了!”
楊雯杰渙散的目光,極其緩慢地聚焦在劉志丹那張沾著淚痕、寫滿激動和關切的小臉上。他的嘴唇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但干裂的唇瓣只是無力地翕動了兩下,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有喉嚨里發出一聲極其微弱、如同嘆息般的、模糊的喉音:“……呃……”
那聲音微弱得幾乎被輸液管里液體的滴答聲淹沒。但就是這一聲極其細微的回應,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中了門口僵立的父女!
他還認得出!他還聽得見!
巨大的酸楚和一種劫后余生的、難以言喻的激動,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沖垮了劉木匠心中那堵冰冷的堤壩!渾濁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如同決堤般洶涌而出,順著他布滿泥污和皺紋的臉頰滾滾而下!他抱著女兒,踉蹌著向前挪了一步,又一步,最終在距離病床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不敢再靠近,生怕驚擾了床上那脆弱的生機。
“雯杰……好孩子……”劉木匠的聲音嘶啞哽咽,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近乎哽咽的狂喜,“……好孩子……你挺過來了……你活下來了……”他語無倫次地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巨大的欣慰和一種深沉的、如釋重負的感激,“……丹丹……丹丹沒事……我也活著……我們都……都好好的……你別怕……好好養著……什么都別想……”
病床上,楊雯杰渙散的目光在劉木匠布滿淚水的臉上和劉志丹激動的小臉之間極其緩慢地移動著。那雙空洞的眼睛里,那層灰翳似乎被這巨大的、無聲的情感沖擊稍稍沖淡了一些。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清明,如同穿透厚重云層的、最細弱的一縷陽光,極其艱難地在他眼底深處掙扎著凝聚、閃動。
他的嘴唇又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這一次,似乎想努力形成一個弧度。但那蒼白的、干裂的唇瓣只是極其微弱地向上牽扯了一下,最終只形成一個幾乎看不見的、極其短暫的、虛弱到極致的弧度。隨即,那絲微弱的清明迅速被更深的疲憊和虛弱淹沒。他仿佛耗盡了剛剛凝聚起的全部力氣,眼皮沉重地、極其緩慢地重新闔上。長長的睫毛覆蓋下來,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兩片安靜的陰影。只有胸膛依舊隨著微弱而艱難的呼吸,極其緩慢地起伏著。
“雯杰哥哥……?”劉志丹看著他又閉上了眼睛,小臉上的激動瞬間被巨大的恐慌取代,聲音帶著哭腔。
“他太累了……讓他睡……”護士在一旁輕聲解釋,語氣帶著職業性的冷靜,卻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能醒過來,能認出你們,已經是巨大的好轉了。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
劉木匠用力地點著頭,布滿淚水的臉上是劫后余生的巨大慶幸。他看著床上那重新陷入沉睡、卻比剛才多了幾分“活著”氣息的少年,又低頭看看懷里依舊滿臉擔憂的女兒,布滿老繭的大手,極其輕柔地撫摸著女兒的后背,無聲地安撫著她。
就在這時,劉志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的小手慌亂地在父親胸前摸索著,很快,從自己貼身的小口袋里,極其小心地掏出了一個東西。
是那支梅花銀簪。
簪身依舊帶著冰冷的金屬光澤,簪頭那朵簡單的梅花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有些黯淡。簪身上那點暗紅色的污跡,依舊刺目地存在著。這支承載了巨大悲傷、冰冷事實和絕望別離的簪子,此刻被她小小的手緊緊攥著,帶著她的體溫。
她抬起頭,烏黑的大眼睛看了看病床上沉睡的楊雯杰,又看了看他那只裹著厚厚紗布、無力地搭在被子外面的手。小小的臉上充滿了巨大的猶豫和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
最終,她像是下定了決心。她掙扎著從父親懷里滑下來,雙腳落地,因為緊張和虛弱而微微晃了一下。她緊緊攥著那支冰冷的簪子,一步一步,極其小心地、如同踩在易碎的薄冰上,朝著病床邊挪去。
她的腳步很輕,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終于,她挪到了病床前。小小的身體站在床沿邊,幾乎和床沿等高。她仰著小臉,看著楊雯杰沉睡中蒼白而安靜的臉,看著他額角那道模糊的傷痕,看著他因為高燒和傷痛而微微蹙起的眉頭。
“……雯杰哥哥……”她小聲地、帶著濃重鼻音地喚了一聲,聲音輕得像羽毛拂過。
沉睡中的楊雯杰沒有任何反應。
劉志丹伸出那只沒有拿著簪子的小手,動作極其輕柔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楊雯杰那只沒有輸液、同樣蒼白冰涼的手背。指尖傳來的冰冷觸感讓她的小身體微微一顫。她看著自己手里那支冰冷的簪子,又看了看他沉睡的臉。
最終,她做了一個讓劉木匠和護士都意想不到的動作。
她沒有將簪子塞回楊雯杰的手里,也沒有將它放在床頭柜上。她極其小心地、幾乎是屏著呼吸地,俯下小小的身體,用另一只小手極其輕柔地掀開了楊雯杰被子的一角,露出了他穿著病號服的胸口。
然后,她將那支冰冷的、沾著污跡的梅花銀簪,小心翼翼地、端端正正地,別在了楊雯杰病號服胸前的口袋上。冰冷的金屬隔著薄薄的布料,貼著他心口的位置。
做完這一切,她像是完成了一項極其重要的使命,長長地、無聲地吁了一口氣。她重新站直身體,烏黑的大眼睛看著那支別在楊雯杰心口的簪子,小臉上露出了一個極其復雜的神情。那神情里有巨大的悲傷,有無法言說的思念,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還有一種……近乎托付的鄭重。
“娘……”她對著那支簪子,極其輕微地、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呢喃了一句,“……你……你守著雯杰哥哥……保佑他……快點好起來……”
昏暗的光線下,那枚冰冷的銀簪別在少年蒼白病服的胸口,簪頭那朵簡單的梅花,在昏黃的壁燈光暈中,反射著一點極其微弱的、卻異常執拗的光芒。像一顆落在冰冷凍土里的、沉默的種子,宣告著某種穿越生死的守護和祈愿。
劉木匠站在幾步之外,看著女兒這無聲的舉動,看著那支別在楊雯杰心口的簪子,渾濁的老眼里再次涌出滾燙的淚水。他明白了女兒的意思。那冰冷的簪子,是妻子留給這世間最后的印記,也是女兒心中無法愈合的傷口。如今,她將這傷口,連同對母親最深的思念和守護,以一種近乎獻祭的方式,別在了那個用生命護住她、此刻同樣在生死邊緣掙扎的少年心口。
這無聲的托付,比任何言語都更沉重,也更溫暖。
護士也默默地看著這一幕,口罩上方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動容。她沒有阻止,只是輕輕走上前,極其小心地、在不觸碰簪子的前提下,將被子重新蓋好,掖緊了被角。
病房里重新陷入了寂靜。只有輸液管里藥液滴落的微弱聲響,和楊雯杰那艱難卻穩定的微弱呼吸聲。窗簾縫隙透進一絲外面灰白的天光,與床頭那盞昏黃的小燈交織在一起,在冰冷的地面和墻壁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劉木匠走上前,將依舊站在床邊、默默看著楊雯杰沉睡臉龐的女兒重新抱回懷里。他沒有說話,只是用那只完好的手臂,更加用力地、充滿守護意味地環抱著她。父女倆的目光都落在病床上那個蒼白安靜的身影上,落在他胸前那支在昏暗中反射著微光的銀簪上。
冰冷的藥氣依舊彌漫。死亡的陰影并未完全散去。但在這間小小的、冰冷的隔離病房里,在那支無聲別在心口的銀簪微光下,在父女倆無聲的守護目光中,一種微弱卻無比堅韌的暖流,正悄然匯聚、流淌。它無法驅散所有的傷痛和未知,但它如同深埋凍土下的種子,在寂靜中積蓄著破土而出的力量,宣告著生命的頑強與連接。